三月初二,凌晨,刚刚浅睡了半个时辰,馥远棠就被黄崖后山传来的号角声惊醒了。这号角再熟悉不过,是裳凛所率天纵号舰队进击的号角。海上迎风而闻,不觉凛冽,于这深山中响起,竟杀气汹汹,声势赫奕。

他知道,该来的,来了。

眉海宁也知道,海征军的号角出现在此地,意味着什么。从死人堆里,恶鬼口中逃生出来的眉海宁,无所畏惧。这一刻,她比儿子馥远棠更加沉着,冷静。

母子二人奔赴后山,裳凛发来位置,馥远棠带母亲赶到抓捕现场时,那披头散发全无人样的海盗已身中数枪,却仍在负隅顽抗。他像个打不死的鬼,不顾自己的丑恶,不顾血液飞溅,不顾一切,像在等待什么,等见到什么,见到了才肯停止反抗。

眉海宁出现在他视线里时,原本可以躲开的一颗子击穿了他的右膝。他好像前来认错的孩子,幡然跪在眉海宁面前,距离很远,却不失诚意。

“住手!”馥远棠高呼一声。

号角声,枪声骤然停止,余者原地待命,裳凛急步来见总军。刚要汇报战况,被馥远棠挥臂制止。

此刻,那不再像人的海盗拖着满身的血正跪着向眉海宁靠近,海征军将士的枪口缓缓随他移动。一直到距离眉海宁一人远处,海盗止步了,枪也不动了,死神之口一般咬住那人的命。

“你……”眉海宁准备了一个晚上的话,才刚出口一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时已至此,再不中枪,鲜血流干,海盗也会在一个时辰之内毙命。

那么,还有必要问吗?埋在眉海宁心底三十六年的问题还有必要知道答案吗?更何况,他已经疯了,如何能给出答案。

深山不过沉寂了片刻,海盗发狂一般的吼叫便再次打破这宁静,他眼角渗着泪,不多,只有几滴,却谁都能看出,这眼泪是流给谁的。他双手拍着地,扬着土,混着血水凝成甩不掉的伤痛。

眉海宁的心有如孤木,被怒起的海浪拍打着,浮浮沉沉。她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儿子,得了馥远棠一个坚定的眼神,终于放下一切负担,走到他面前。

蹲下身,抓住他的手,心里的话贴近他问了出来,“当年,是你主动投降,否则,没人能抓得住你,对吗?”

这就是眉海宁藏在心底三十六年的秘密。鬼猡海盗,无人可敌,这群横霸海上数十年的海盗,他们的头目竟然因为东陆的一个女人,抢来的俘虏,亲手葬送了所有海盗兄弟的性命,甚至他自己也被送上处决的绞首架。只不过,对手低估了他的强大,一根绳子何以勒死一个魔鬼。他有幸生还逃脱,孤身活在一个岛上,等待着某一天曾经被抢到手的女人再行船经过自己的海域。

这一等,就是三十六年。

那个疯海盗早已不会说话,东陆语,南陆语,任何一种语言都不会了。他只会疯疯的叫嚷,只会多溢出几滴眼泪,落在眉海宁的手背上,给她肯定的答案。

眉海宁的泪水在那一刻轰然而落,绷在心里三十六年的琴弦奏起绝响一般的悲歌。

他倒在眉海宁怀里,血泪成河,瞪着双眼,竟在唇边唤出一个含混的名字,“年儿……”

没有人叫这个名字,这一世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可眉海宁心底的声音却在回应着他的唤叫,不知源于何处的声音,在心里反复叫响……我来晚了,我又来晚了……

眉海宁不知不觉中亦唤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溟笙……”

同样,没人叫这个名字。

可他却在那一刻,在听到后,心弦崩断,终于闭上了双眼。

……我来晚了……我又来晚了……眉海宁抑不住的泪滚动在已然抽搐的面颊上,心和手颤抖着,为他抚去满面尘埃,满面血泪,以及,流不尽的隔世悲伤。

这一天,三月初二,好像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他拼了命回来,只为见她一面。一面,一生,足矣。

……

馥远棠从未见过母亲痛哭,弟弟走的时候也不曾这般。南樱也没见过先生痛哭,这是第一次,馥远棠竟孩子般蜷缩在南樱怀里,心轮不停止抽动,眼泪就不会止息。

原来,先生也有脆弱的一面,这一面他藏了多少年,如今,终于有人可以承接他的伤痛,他也终于敢把这软弱拿来示人。

……

黄崖道场,先生请殝坛法师为已故亲人诵法超渡,在馥远棠心里,无论哪里来的鬼,母亲在最后时刻认下的人,终究是自己的父亲。

七日法会结束,馥远棠和南樱陪着母亲,送父亲的骨灰入海,雅爷的孤杀号舰队已在南陆军港恭迎。

“总军!总军!总军!”将士们响亮的口号一声高过一声。

孤杀号的舰旗迎风而展,二十一艘巨型舰船摆尾在军港码头。

馥远棠带人登上首舰,雅爷换了身暗紫色长衫独领风骚,站在甲板上迎接总军归海。

“去珍沙湾。”馥远棠轻描淡写的一个口令,便让这二十一艘巨舰拔锚启航,扬帆远征。

这,是馥总军的排场。

三月十五,无边且深沉的海上,咸湿的风掀动晚霞为大海送上白日里最后的浪漫,再晚时候,便要月亮来接班了。

昼夜交替时分,海面浑然翻起的波浪中,数不尽的鱼蹿跳起来,引颈吐花,似在讴歌,似在献礼。海花在逆光中绽放,熄落,再次绽放。

甲板上,南樱惊于眼前的一切,这是他从未亲眼见过的美,再高超的画师也无法表达这旷世之美。

“先生,你看!”

叫不出名字的鱼,走了一波,再来一波,南樱只能用“你看”来表达此刻激动的心情。

“白鳍豚,蝠鲼,虎鲨,飞箭……”馥远棠随着南樱手指的方向一一念着它们的名字,当然,这是被人类赋予的名字。

他在看海上的风景,他在看他。

馥远棠揽着爱人的肩,他不稀奇眼前的景象,只欣喜着竟然能和南樱共同经历这一切,又盼着如此经历在以后的生命中不是奢求,而是常态。

馥远棠温柔的声音随海风荡在南樱耳畔,“这是给海神的献礼,每年三月十五,珍沙湾海域都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你怎知一定是给海神,却不是海神送给爱人的呢?”南樱天真地问道。

馥远棠倒是从未如此想过,也对,海神操控鱼群精怪为爱人庆生,这个解释更为合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少年时曾试着翻译过那两本书,有海神的记载,还有一个凡人的名字,译不过来,但出现在书中的次数最多,且推算下来,三月十五就是这个凡人的生辰。”

南樱似乎很愿意相信那两本并不完全靠谱的天书,转眼看向先生,“那就是说这个凡人可能是海神夫人。珍沙湾每年都会出现这样的奇景,是不是意味着海神就住在这片海域?”

说话间,眼前的景象更加壮观起来,许是那鱼群从海底偷了蚌的珍珠,蹿跳出水面,朝向晚霞的方向喷吐着珠花。纯洁的珍珠白被霞光染成红紫,又被海潮映成蓝绿,在海面跳跃飞溅,变幻霓虹。

南樱也愈加兴奋,眺望着远方问道,“先生,你说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有。”馥远棠牵过南樱的手,冰冰凉的一个环套在南樱左手的无名指上,“我就是你的神。”

先生嘴角起笑的时候,正入了南樱回转的眼,再低下头,见手上被戴了一枚戒指,满钻镶嵌的海浪纹指环,簇拥着一颗硕大的帝王蓝宝石。

南樱未及惊叹,馥远棠便单膝跪了下来。

“樱,嫁给我。”

这一句十分肯定,飘入海风中,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像馥远棠一样强盗,如此直白又如此猛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馥远棠感觉它好像迟来了许多世,早就该对南樱说的话,竟一直到今天才能开口。

南樱知道这是西陆那边的风俗,男子为爱人戴上戒指,跪地向爱人求婚。只是,他不曾想到馥远棠的求婚会忽然降临。

此时,此地,此景,有海风与豚音伴奏,有落霞蓝海作幕,糖先生把这世间能寻到的最美连同自己的真心一并送给了樱。

短暂,南樱的心骤停了一刻,再无法接续平缓的气息,他快要窒息在馥远棠深邃又暖昧的双眸里了。眼前人真是他的神,从天而降的神。

泪水来不及冲刷面颊上的感动,就被热情的海风吹干,唯有眼底含着那两寸,仍在认真表达着来自心轮的喜悦。

“樱……”

第二声唤名,南樱拈住馥远棠的衣领,将他一点一点牵至眼前,至唇边,若能再近,一定会牵至心里。其实,早已入心。

他喘着再不能匀的气息,想要回应,却又不需要回应。先生不是在问他要不要嫁给自己,只是通知他一声,此后今生,他就是先生的人了。

“那,我也是先生的神。”南樱仰面,点着舌尖轻轻触在馥远棠的唇缘上,“先生的欢喜神。”……更贴,更润,温糯一声……“合欢喜乐神。”

迟来的吻终于狂乱起来,胜过周遭跳闹的鱼群,海浪,同最后一抹霞光赛着谁更灿烂。

海神夫人的生辰,樱做了糖先生的夫人,在日月交替的见证下,此情此爱,此生不弃,至死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