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借用小月山北面的斗场,自是为了带南樱练枪。近日,南樱缺席的火/枪课,便在这北冥军特训斗场补上吧。

此处不同,礼神殿给学子们配备的是最基础的靶场,寺中的火/枪课也实在练不出太强的本领,无非对着枪靶连发几枪,命中高就算学绩优秀了。

而北冥军特训地,场上的枪靶可八方移动,脚下所踩的台基除了移动还会随机爆出障碍。进了斗场,就好比踏入满是毒虫猛兽的黑暗森林,不知危险会从何方突然袭来,更不知哪一脚会掉进陷阱。

南樱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斗场,兴奋之余多少会紧张。对现在的他来说,能够分毫不伤从斗场南门入,北门出就已经算是奇迹了,更别提还要在途中命中十枪,总耗时不超过半分钟。当然,这样的成绩只是北冥军将士的最低标准。而创下最少用时最高命中纪录的正是身边这位先生,北冥军历史上最年轻的统帅,傅朝。

南樱聪慧,勤奋,但论天赋一定比不过先生,何况纵观整个东陆也没人比得过馥远棠。不过,论起幸运,又没人胜过南樱,总军的亲传亲授,那是多少人的望之莫及,求而不得。

四天,只用四天特训,南樱就能命中十枪通过斗场,虽然用时仍不达标,但这样的成绩已经斐然,多少北冥军将士入伍三个月还达不到这样的水平。

这几日,南樱累着,馥远棠却也憋着,总不能真让孩子房内房外时时练枪吧。南樱虽身体乏累,精神头倒十足,白天在斗场挥汗,晚上回来还不早早歇下,要在书房翻译随身带着那两本天书。

先生醋了,时时喊着,“樱……”

他想,自己白日不如那斗场上的火/枪,晚间还比不过妖精手里的书,大活人竟败给了死物件,这如何能忍。

“樱……”又是一声长长的唤起,随即顺滑到胸口的抚摸,“樱,睡觉了。”

南樱并无困意,认真讨论起书中内容来,“先生,我在书里找到你说的常照法师了,小月山,渌水月园,书中真的有,你看,这里。”

南樱指着书上一幅插图,“这个院子画得像不像我们住的行馆?牌匾上的字又是上方语,但依着现在门匾上的字不难推断,这几个字是渌水月园的意思。我前后翻查过几遍,发现渌水月园在书一共出现过……啊……”

南樱魂叫一声,有个地方被拧了一把,酥麻之意瞬间传荡至全身,“先生……”

含着一半嗔怪一半娇声的唤叫,令馥远棠再不能忍,扛起南樱便回了卧房。这真是白白替小孩子担心,苦了自己,年轻人精力充沛,哪里会累着,而在耕耘这件事上,老畜牲更不嫌累。

二月三十日,潘大帅还是来了。先生不想约见,潘仁驰便不请自来。话里话外皆不谈及政务,打了半日哑谜,最后,馥远棠在斗场上用八秒半二十一枪命中破了自己当年创下的最高记录,神枪未老,先生还是无人能敌的先生,这让潘仁驰再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灰心丧胆,默默离开。

东陆的天下,潘仁驰想夺,但在馥远棠这里,强取豪夺,伤及民生绝不允许。南樱跟着先生,学到的岂止是文韬武略,老神仙的心性智慧才是众所不及。

潘仁驰前脚离开,先生的喜虫便闹响起来。听声音是之前南樱见过的那个喜穿长衫的混血女人,此人译名叫巴雅那塔,常自称雅爷,取向漂亮女人,这是南樱仅知的一点信息。

雅爷说话向来沉冷,一句话扯着三句的时间来说,是习惯。眼下,喜虫里传出的声音倒不似往常,虽不慌乱,但于她来讲已经很快了,“先生,将在南陆城处决的海盗,逃了。”

“逃了去追。”馥远棠淡声回了一句。

“已经在追了,可裳凛说要调动北冥军协助追剿。这个海盗是老洛在一个荒岛上抓的,由裳凛押送到南陆城,途中已经逃过三次了,以裳凛的本事还能让他逃了,也实在不好对付,只怕他在东陆会闹出乱子……”雅爷欲言又止的话是在钓先生的令。

馥远棠太了解手下的兵,这些个东陆南陆西陆以及混血的人尖子,没一个省油灯。裳凛押的人跑了,自己不来汇报,派雅爷来请令,那小子比谁都精。

“告诉裳凛,有本事逃三次抓三次,就不差第四次。北冥军个个都忙着陪媳妇,没工夫帮他抓海盗。”馥远棠关了喜虫,再无下话。对他来说,跑了一个海盗,这能叫事儿吗?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简直笑话。

可笑话之余,馥远棠还是品出些旁的滋味来。海盗?裳凛押送海盗?这不是裳凛的职责所在,更何况,从裳凛手中逃脱,要么是那海盗鬼王转世,要么就是裳凛坚守自盗……而潘仁驰与裳凛之间好像有过一段匪浅的交情……

馥先生剥开表象,窥查本质的能力确实顶绝,转念他又拿起喜虫给另一个人发了消息,“老洛,把海盗可查信息传来一份。”

不多时,对面的老洛操着奇怪的口音回复,“发给总军了。这个海盗实在猖狂,伤了我十三巴巴,才给控制住,巴巴的,扎了三针才晕,不到一刻又醒了,这家伙对非施剂还免疫,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巴巴的,海妖都没他难搞。”

巴巴在南陆语中是年轻男子的意思,指代哥哥弟弟。至于那个非施剂,是西陆语镇定剂的意思。这个人称老洛的糙汉,一开口便夹着三陆语言,无缝切换,而实际上他是西陆人,棕发卷毛,高壮威猛,全名洛林卡,这实在是一个与本人外表极不相符的名字。以致南樱后来每每见他,总会一时懵住,想不起他的全名。

馥远棠收到洛林卡的传信,掌握的信息有限,也只能大概了解这个海盗年纪不小,在五到六十岁之间,被抓之前独自一人生存在一座荒岛上,洛林卡执行任务登岛时发现了他。此人心智已近疯癫状态,但体能却远超常人,从他久居的洞穴里找到些衣物,才确定其海盗身份。

馥远棠通过喜虫投射在墙上的显影,仔细辨认着洛林卡传来的相片。喜虫在平常百姓手中只能做传声之用,而在军官,政要手里则可传达文件,书信,甚至影像。

有关衣物的相片看过,馥总军已经可以判定这名海盗是大概四十多年前曾在南地亚海域出没,猖獗一时的鬼猡海盗……而自己的母亲眉海宁就曾经被这群海盗劫持,在强压虐待下活过少女本该最美好的三年。

当最后一张海盗本人的相片入眼时,馥远棠竟愣怔着不能动亦不能言。糟乱的头发下面,容颜已风化到辨识不清,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透过虚像亦能射来一股强肆的杀气。这样的眼神会看得陌生人不寒而栗,却能让馥远棠寻到熟悉的气味,在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气味。

如果,不出所料,这个人一定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馥远棠再不能等,立刻动身,返回鸿庐寺,他要去黄崖道场见母亲眉海宁,他必须全盘知晓当年的一切。

当日登船,三月初一的早上,馥远棠便带南樱赶到了黄崖山。

老眉不知发生了什么,傅遥更不知,见着南樱就扑抱上来,“樱叔叔!”

南樱在外带孩子,馥远棠领着母亲入室问谈。

“母亲,我知道在你面前问及此事,你一定会生气。”馥远棠特别的开场白一言触抵老眉的心弦。

眉海宁一扫和善面容,沉声道,“知道生气还问。”

她已然猜到儿子要询问何事。

馥远棠打开喜虫,直接将那张海盗相片呈现在母亲面前,“是他吗?”

眉海宁转眼看去,心底狂然泛起的泪瞬间充盈至眼底,再不用多说,已然是了。眉海宁这辈子忘不掉这个男人,那是她十八岁就被迫委身,十九岁就为其产子的男人,无论衰老还是毁容,只要他那双眼睛还在,就不可能认错。

沉言良久,馥远棠等着母亲开口。

老眉压着声音里的颤抖,问道,“还在?”

“嗯,在东陆。”

馥远棠把海盗被抓之事详述一番,之后,无所不能的先生也没了主意。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面对自己的生父,就像南樱不曾想过死亡一样。抓捕海盗,处决海盗对总军来讲天经地义,可偏偏在三十六年前绞刑中幸存逃脱的海盗父亲竟轮转到儿子手中,杀与不杀,竟要这份血缘来背负。

那天晚上,眉海宁也陷入了恶梦般的回忆中。在海盗船上如何活过来,只有她自己知道,撇开两个儿子,她恨这个男人,可血脉就是要把他们牵连在一起,每每恨时,又心生怜意。怜着那个人为何就是恶鬼般的海盗,为何不能是一个平常人,普通人,如果是,也许这样的四口之家会很美好。

老眉本已在黄崖道场安住净化的心又混乱起来,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彷徨着。抓到人,她要不要去见一面,甚至要不要请求自己的儿子馥总军暗箱操作放他一条生路。眉海宁想到了放人,因为,在她心里除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还藏着另一个秘密,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秘密。

当晚,怕傅遥烦着老眉,南樱便留他在自己房中。这孩子当真喜欢樱叔叔,见了叔叔忘了爹,非要抱着南樱才肯睡觉。好不容易哄孩子入睡了,南樱才抽出身来去陪先生。

馥远棠一直站在客院的榕树下,这棵老树该有千年寿岁了,而此刻先生的心竟比这树还老,孱弱到只剩最后一丝力气。

若抓到那个人,又该如何处置呢,这怕是潘仁驰和裳凛联手给总军出的一道难题吧。

南樱握住先生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老神仙历劫也有法力耗尽,需要补渡灵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