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复精油的加速作用下,南樱的伤养到第十天就痊愈了。终于可以沐浴了,感觉自己都快脏死了。南樱坐在暖池边儿上,馥远棠揉着手里的无患子给他搓洗着。

下午,潘仁峰才来探望过南樱的伤情,又把染尘的惨烈后果油醋飞溅地描述了一遍,南樱虽历经当时情景,再闻难免还会心惊肉跳。馥远棠这样的人若站在敌方对立面,那将是多可怕的魔鬼啊,难怪潘仁峰总叫他老鬼王。

疯子还带来个消息,被救下的孩子倒是走运,国王染正清将为他举办一场隆重的认宗礼,二月二十三孩子周岁宴正式认祖归宗,他将成为开国君主郪昊王嫡传第八十五代孙,继承染尘的血统,享王室最高礼遇。

表象这是个好消息,对孩子来说有了身份的认领总好过顶着私生子的名份。但本质这又未必很好,孩子长大若变成另一个染尘,是他自己的灾难亦是国家的不幸。

大郪国,屹立在东陆一千五百多年的王朝,正在腐败的姿态中残活着。终有一日必将倾覆,这是历史的必然。

“樱,侧过来。”馥远棠沾着水的手湿湿地拍在南樱肩上,“抬胳膊。”

南樱木讷地完成着动作。

“在想什么?”馥远棠问道。

“在想。”南樱看着身前的一池温水,无患子洗去身上的尘埃,便自然脏了池水,“在想,这本来干净的水洗得时间长了,总会脏。”

“脏了就换新水。”馥远棠起身,去拧开水阀,“死水不洗也会脏,流动起来很快就干净了。”

……就像当下的朝政局势,南樱在心里默默念着。自己一个小学子竟也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也许,更多是关心先生在这场变幻的风云中会怎样吧。

“先生,后天的认宗礼,你会去吗?”南樱转过身,趴在池沿处问道。

馥远棠正在柜前调配泡浴的精油,等水清了加进去。冷不妨闻听此言,倒是一愣,认宗礼的事自己也才从胡怀礼口中得知,南樱倒是消息灵通。

馥远棠拿着精油回到池边,“下午,小潘来与你说的?”

“嗯,他还问我要不要去。”

“你去?”馥远棠更疑心起来,认宗礼与南樱毫无关系,更何况还是染尘的儿子,潘仁峰这样问,显然意不在南樱,而是要问先生去不去。潘家把手伸这么长,都到了南樱面前,看来,自己一直不愿看到的结果终于还是渐渐逼近了。

为了避免南樱被利用,更不想他搅进乱局,有些事还真要扯明了说,不能瞒着小孩子。

馥远棠正要开口,南樱却先言道,“其实,我觉得峰哥不是在问我去不去,他是想知道先生会不会去。”

馥远棠没想到南樱自己就能想到此处,喜出望外地听着,南樱继续讲着,“虽然,他说的是让我去看热闹,看染尘的笑话,可我还是能感觉到疯子是受他堂哥之意,来试探先生的。”

“哦?何以见得?”馥远棠笑着问。

南樱抬起手,搭上先生拄在池边的手,一边摩挲着,一边说,“我也是昨天晚上睡不着,瞪着眼睛才想明白许多事的。从那次定吉宴,潘大帅和国王给先生送拜贴就能看出来,这两方势力目前是比肩并进,从军权实力来讲,潘大帅更胜于王族。历史上,这种情况下,往往掌权的一方会不甘于人后,接着就要武力夺权篡位了。反正,对于百姓来讲,谁当国王谁掌朝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民众有没有好日子过,吃喝富足,家门平安,才是百姓所需。”

馥远棠用另一只手压上南樱的手,既欣喜着孩子长大,又心疼着孩子不该烦恼这些,“樱,怎么会忽然想这些?”

“我要一直都是个普通百姓,当真不会关心这些。现在不一样了。”南樱说着,抬起头看向馥远棠,被水气润湿的眼似含泪一般,动人且深情,“现在,我是先生的人,先生在局中,我当然就在。先生不能只关心柴米油盐,我也不能不关心国家大事。天渡峰,就是因为我不曾事先察觉,才害得先生为我涉险。可笑染尘一直在被潘家利用,退婚,把本是结盟的胡家拱手送到了对方阵营,杀子,又亲手败坏了王族的声誉,笑他莽愚,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未加思虑就上了天渡峰,以为自己要做救人的英雄,最后不过是一枚权力斗争下的棋子。”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哪里错了是吗?”南樱略显紧张地看去,身子从暖池里向上提了些。

馥远棠稍稍下沉些,离得更近,说,“都对,只是,我不想你太累,这些乱糟事有先生装着就够了。”

“那不行。”南樱说着,激动地从池里站了起来,“我若不提着心弦,下次还会被利用。东陆的各方势力这样惮着先生,说明先生就是稳住天下的定海石,我死了不打紧,可为了像我一样更多的普通百姓,先生也不能有事。”

馥远棠被南樱的话搅起滚滚心潮,俯身吻了上去,“樱,我说过,我们是一体的,你若死了,先生安能独活。”

此一言,南樱的心潮亦被搅起,扯着馥远棠的睡袍就把人拖到了水里。压了十余天的心火一朝燃起,再难收场。二人并进的爱在湿泽润草中释放着,烈吻侵蚀着对方的每一寸。那本该更热的池水终是败下阵来,自叹不如这水中人火热。

余息,“先生,我想看你挽起发髻。”

馥远棠托着南樱,再无第三只手,便仰起头,甩掉发间水,由着怀里的妖精给自己挽上个湿漉漉的髻子,盘搭在颈侧。

再余息,贴耳,气语,“老狐狸,真骚。”

妖精的每一次撩拨都是在自讨苦吃,嘤嘤叫声逐渐盖过了水声……

暖池暂归于平静,南樱倚坐在馥远棠身旁,手指勾着,脚趾像一只不安份的小虫不停挠着,“先生,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他,你当初才会多看我一眼。”

馥远棠看着小孩子又给自己挖坑了,这坑可得算准距离再跳,分寸皆关乎于后门儿。略想,先生道,“嗯,斗场上,你打碎喜虫时,确实因为长得像多看了一眼。”

“那之后呢?”挖坑的孩子继续追问。

“之后的每一眼都与表象无关,每一眼都看透本质。”

南樱掀动着水坐直了身板,认认真真地问,“那我什么本质?”

“魁惑老狐狸的小狐狸精。”馥远棠眼角提起的邪魅一笑,预示着爱潮重返。

一次又一次,这寂静的夜被撞击着,填充着……

翌日上午,南樱强撑着的最后一丝体力终于在斗场用尽了,这也是先生在卧房之外给南樱上的第一堂火/枪课。

小孩子走不动了,老人家就要背着。回到行馆,国王染正清派来的人已在院外等候多时。

不用瞧,馥远棠都知道来人手里拿的是什么,认宗礼的请柬,邀先生出席。

南樱躺在床上,翻看着请柬,这烫字用的金厚厚一层,刮下来都够穷苦百姓喝半个月粥了。

“先生,你是不是不想去?”

馥远棠刚换好衣服,回到床边,盯着这个已经能猜透自己心思的小狐狸,疼爱着送个额间吻,装出一脸苦相道,“不去总要寻个合适的理由,可对先生来说,合适的理由太难找了。”

“很难吗?”南樱坐起来,把请柬扔到一旁,从后背抱住馥远棠,“先生,我发现你变傻了,这点小事都能被难住,跟我最初认识的先生不一样了。”

“哦?”馥远棠闷笑一声,“那你来说说这点小事怎么解决,让先生看看小狐狸是不是又聪明了。”

南樱从后颈伸出双臂环着馥远棠,贴着脸颊说道,“先生是在养伤休假,若说这是公务,本就可以不必理会,又不是哪里出了大乱子非要先生出面。于公,有理由不管。但于私,王族家宴,国王相邀,先生在人情上确实不好驳回。可如果先生自己也有私事,比国王家更重要的私事呢,不就能唐而皇之拒绝了吗。”

“嗯,很有道理,可对先生来说,什么样的私事会更重要呢。”馥远棠咬住刚刚探出口的舌,盈起笑来看着南樱。

“呃,这个不算!”南樱赶忙撒开怀里的老狐狸,转身想从另一侧逃走,却被馥远棠拖住后腿按在床上,“老色鬼,你总不能告诉国王没时间去赴宴,就为这个吧。”

馥远棠压上身来,“想什么呢,污糟糟的孩子。”

“你才污呢,没三句正经就跑题。”

“那就先跑,跑完了再说正经事。”

“不行,我是真没力气了。”

“又不用你动。”

……可怜的孩子又给自己挖了个坑儿,他也不想想,老狐狸哪里用得着自己来提醒,先生的算盘岂会打得不精妙。

前情,染尘能做出拿自己孩子当筹码威胁旁人这种傻缺事儿,还敢拎起炸药毁了自家祖宗留下的朝天桥,如此胆大妄为又缺根筋的行径,足以证明此举非他本人在理智尚存的情况下所作所为。

事发之后,馥远棠几天之内接见了许多人,王族,三府首官,各司要员还有北冥军统帅大将。分析过各方之间利害关系,馥远棠已然找到了始作俑者。

王族与胡家联姻失败,刚好便是北冥军统帅潘仁驰拉笼云间府的最好时机。胡观为人为官皆很刚正,利益不能趋使,潘仁驰便走险棋,诱使染尘做出这种大逆之举,让所有人看到染氏王族的腐朽败落,到时候不仅云间府胡观会倒戈到自己这边,朝中更有许多大臣会反对王族。而对先生来说,无论南樱受伤,还是自己遭难,都只会加深总军和王族的怨结。

如此,一石二鸟,改朝换代,夺权篡位,潘仁驰唱得好戏连台。

其中,被当场击毙的放枪人虽是北冥军将士的身份,却又查出跟胡怀礼是旧交。选用这种双重身份的人,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难查其源。因此,从天渡峰回到行馆,潘仁驰和胡怀礼才会双双在门外领罚,谁冤谁屈,谁真谁假,各自心明。

至于潘仁峰,以他那莽撞的性情,自是不会直接参与到阴谋当中。潘仁驰不会傻到把实情告之堂弟,潘仁峰的嘴把不住门儿,更不会为了帮堂哥欺骗和加害南樱。所以,潘仁驰只会在暗中侧面利用,比如让潘仁峰带南樱去临源城散心,比如安排个美男勾走潘仁峰,再比如帮歌女林香找到南樱。

诸因汇集,终成恶果。

染尘杀子灭祖罔顾人伦的罪过犯下了,王族的颜面丢尽了,无奈之下,国王染正清只能出此下策力挽狂澜,用认祖归宗的皆大欢喜掩盖王族的丑恶。

而这场宴席,先生若去,就是在表明态度,位高于众的总军大人站在王族这边,站在了非正义的一边。可不去,又恰中了潘仁驰的下怀。所谓正义,已经在这场权谋之争中模糊了边界。如何选择,如何推动时局,馥远棠想了许久。

最后,还是南樱的一句话给了他启发……东陆的各方势力惮着先生,先生是稳住天下的定海石,我死了不打紧,可为了像我一样更多的普通百姓,先生也不能有事……

小孩子连自己的总军身份都不曾深知,竟能以百姓民众为立足点,拨开迷雾重重的表象,得见乱局中的本质……南樱这席话当真触动了馥远棠,也为先生指引了明路。

樱,又岂止是先生的帆,他更是馥远棠海上航行的灯塔,同月华共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