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我混乱的记忆犹如在混沌之海中终于抱住了一块漂过来的浮木,然后竭尽全力地爬了上去。

是的,我的名字应该是哈德里!

哈德里•斯比尔韦泽。

确定自己的身份后,整个人突然有了归属,逻辑链回归。

在理智的催动下,我伸出手,试图在绝望中唤起囚禁者心中的一丝同情,不惜编出任何理由。“我还有个儿子!他……他才两岁,他肯定非常想念我。”

“儿子?”那个缠着绷带的人像是听到了意外的话语,提起一撇眉毛。“他叫什么名字?”

我有些慌,因为记忆里完全没有相关的信息,儿子是我临时编造出来的。

正当我打算硬着头皮随便说一个名字时,混乱的记忆海里突然有一个相关的片段浮了上来,是一段小男孩的影响。

记忆陡然变得清晰,我赶紧把记起的东西喊了出来:“洛、洛可。洛可•斯比尔韦泽——圆滚滚的可爱极了——”

“够了。你没有家。你的家人全都得了和你一样的遗传疾病,主要病征是加速老化,伴随各系统的早衰。在过去的十三年里,你一直都不胜其烦地在祖安科学院里找人——不,是乞求别人帮你医治。”

神情突然愣住,他说的话像铁锤一样打在我头上,和刚才的水柱一样冰冷刺骨。

好不容易理清的记忆又混乱起来,刚才浮起来的画面片段突然多了份陌生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重新沉入黑雾弥漫的记忆之海,再也追寻不见。

祖安科学院?

祖安有科学院吗?是了,那群上城人有学院,祖安应当也有才是。而且,我这个样子,应当是病了。

我病了,病了很久了。

“结果呢,我给了你非凡的赠礼,你报答给我的却是狂妄和不理想的数据。”

安静的实验室里,那个恶魔的话还在响起,现在他生气了。“以你的估值,还剩五年的生命。你又撒谎了,不过这一次是在骗自己。现在你最多还剩三年,然后就会变成口涎四处流的废人。没人会来照顾你,就像你当初抛弃你的父亲和姐姐。”

父亲?姐姐?

蒙灰的画面片段再次从混乱的记忆海里升涌而起,这两个人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父亲总是佝偻着他苍老的背,姐姐总是恶笑着抢他的吃食。

我无话可说。他说的没错。我寻找解药的全部希望,就只剩下希望了,就像燃尽化作雪白的灰,只剩下字面上的希望二字。

学院不会帮我的,那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头脑汇聚的地方,每个人都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择手段或贪得无厌的计划,我只是他们眼里没有抢救价值的危重病例。可怜。无助。

我要死了。

“但你不用死。”那个恶魔这样说道。

我的目光与他对接。我感到……厌恶?憎恨?愤怒?希望。他怎么敢说这种话。他怎么敢说。他怎么——

“我该怎么?”我呛咳着问出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我恨自己。

他并没有用语言回答。他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牢房里的那个驼背的怪物,破坏者。

那个粗野的大块头正捂着自己流血的双手,前后晃来晃去,目光躲避着我们两个。或许他不会说话。他的体重至少是我的三倍,多出来的全都是肌肉,此外还要再加上他双臂的增强体。

我记得我们被一起绑在铁床上的时候。我们都同样被束缚住,同样无法自救,即便他拥有怪兽般的力量增强也是徒劳。那个缠着绷带的人想让我栖息在破坏者身上,把他当做……支架?当做活体义肢?

这样的想法令我反胃,一阵干呕袭来,我继续向后爬行,远离破坏者。

“我很失望。”施虐者的语气听上去百无聊赖。“可能三年后的负面结果对你来说还是太遥远,思考者。我来增加一些动力吧——在你虚弱状态下,每当我进行负面刺激,你都有大概率出现多处骨折。不出四次刺激,你的行动能力就会降至最低,如果是面朝下跌倒,就会以非常慢的速度溺亡。”

他隔着窗户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根据此前的观察,我有理由相信这种死法是很痛苦的。”

“咔哒。”消失有一段时间的齿轮转动声重新响起,我突然焦虑起来。

屋子太小了。我感觉喘不过气。我的心脏在用力敲打肋骨,就像破坏者猛凿观察窗。

我看向破坏者,短暂对上他的凝视,但他立刻避开了目光。那双眼睛空洞无神,但我看到了共同的恐惧,似乎还有一丝同情。这是我这么多年来首次感受到真正的人性关联。远比那个囚禁我们的人更有人性。

我没有对视他冷酷的双眼,我只是问了一句,“如果我动手会怎样?如果我……?”

“咔哒。”在忐忑的询问中,齿轮转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只要体外寄生的融合过程建立完毕,我就将测试配对的性质,研究寄生体对宿主的行为改变能力及其程度,还有融合而成的超个体生物各个方面的复原能力。这场实验将宣告结束,这里的一切……”

他在轻轻挥挥手,指了指这间闭室、水管与阀门、观察窗。“所有这一切都将报废。”

“咔哒。”奇怪的声音又响起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听着那个瘦高男人的话,我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是世上最正常的事,但我再次清醒过来的心智已经意识到了真相。

测试生物各个方面的复原能力。多么干净的说法啊,说白了就是用手术刀折磨至死。

这不是解药——这是我的死亡宣判。

想通了这一点,半寸半寸地,我爬着站了起来,紧贴着冰冷的砖墙。我喘息着摇晃了片刻——我的脚踝已经毁了。随后我转身面向玻璃对面的敌人。

“我不。”

拒绝之后是漫长的停顿。我能听到祖安的声音——水滴从管子里落下,远方轰鸣的水泵,还有永远不眠不休的机械噪音,低沉的响动令人感到安心。而在我听觉范围的最边缘,我似乎听到了第五声钟响。

我没有对囚禁我的人抱任何幻想。但我还是惊了一下,因为他又掏出了——

“咔哒。”在这紧迫的时刻,我居然注意到了这古怪响起的齿轮声。

“实验对象……不配合。”他这样说道,按下了手里东西的按钮。

“咔哒。”这声音变快了,我能感觉到。

为什么我会注意这种东西,在这要命的时候?

在一片茫然中,我看见他把水管的阀门开到了最大。

疼痛。水柱向山一样压过来,把我冲到墙上、天棚上、地板上,毫无规律。我已经分不清方向了。只剩下噪音。只剩下黑暗。只剩下疼痛。

然后有了光。

一阵非常明亮的闪光,让我闭上眼以后依然看到一片金色。随后是一声令人心悸的爆炸。

然后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