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笼中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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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交握,指尖会陷入对方手背上覆着皮肉的缝隙,严丝合缝地,纠缠。
由浅至深,几乎要把彼此的掌纹烙刻得不分彼此。
分明是最常触碰其他事物的肢体,此刻却仿佛久藏衣下不见天日,敏感得可怕。
有人一门心思只想将人带出牢笼,带入圈套。
有人却在这一点诱饵中默默红了耳廓。
在被她牵着往墙边拉的几步路,虞兰时的思绪先是停滞,而后乱飘。
他今天没有穿素衣裳,反而是穿了鲜艳的颜色,因为想着没人看见便随着心意来,全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刻。
她会不会看了不喜欢,觉得他没有男子气概,想要反悔了怎么办?他应该更谨慎一点,最好裁了满屋子合她心意的新衣……
虞兰时仰头望见她的眼睛,属于他的小小一点身影随着距离扩大,然后停住,掌心的牵握忽然松开了力道,他心下一慌。
她果然不喜欢这个颜色,她反悔了,她……
她说:“你去把墙角那个梯子搬过来。”
依言望去,靠着东墙角果然有个梯子,灰扑扑地不知道放了多久,恰是此时做贼的好工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今安冷眼观他笨手笨脚地搬来梯子,再磕磕绊绊地往上爬,踩到两次袍裾后有惊无险地爬到顶端,而后被她一手牵住,一手揪起衣领支撑着才站稳在墙头上。
脱开了四方围笼,低矮屋檐遁于脚下,风声呼啸尖利,云月忽近。
朝他一起迎面而来的,还有她掩不住愉悦笑意的眼睛:“真是笨死了。”
他满脸羞恼瞬时就变成了凉雾,也随着笑意化开。
她目光一凝,蓦地伸手向前,触碰上他带笑的唇角。
那点凝成血痂的暗红触手稍硬,与柔软湿润的唇面形成鲜明对比。
先是微凉,而后被呼出的气息渐渐熏烫,将她的指腹也染上温度。
她似在验证什么般指腹用力按揉了一下,才轻笑一声道:“果真不是胭脂染上的。”
早在她伸手碰来时,虞兰时身体就僵住了,嘴角那点微不足道的破口霎时灼热难忍,尤其在失去抚摸的那点凉意后。
而她已然混不在意地撂开了手,掉头走了几步,回望犹自抚唇发愣的人:“愣着干嘛,走了。”
重重叠叠的立墙屋脊一路通向府外,高低错落,目及处处是令呼吸发颤的峭崖。
冷石与虚空,皆悬在脚底。
他从未攀高贪玩,幼时衣有皱褶都会被先生教鞭指出,如是一点点修正成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端方。他天资聪颖,早早明白了那条亲族择出的、最为顺遂平坦的道路,也泰然地遵从着如此走下去。
起点已定,终点可见。
可是今天,脚下的路崎岖到要以命相抵,他却满心的跃跃欲试,不肯回头。
溯望前因,早已有迹可循。
“怕什么?”她跃去稍矮些的另一处墙头,冲他仰面恣意笑道:“摔不死你的。”
她这么说,他就这么信了。
下一刻他握上她的指尖,眼底是毫不遮掩的信任,还有因快活迸出的光,与这双赤诚眼睛对视的瞬间,教今安心底生出一丝犹疑。
这样的人,是否当真要将他牵扯进来?
可是来不及了,论平生论无辜,谁又是心甘情愿来此局中。
很快,这一丝犹疑散去,她拉住他往下扯——
于是,他从刚开始的摇摇欲坠寸步难行,到被她扯着拉着护着,开始迈步,开始疾奔。
广深无垠的夜幕极速围拢,抬目可眺见近街的流灯如河,远山经年的雾霭都卷成身周的风雾,将一切滞物席卷向后,只留清明。
仿佛云雾可揽,星辰可摘。
风刀迫得面颊生疼,扎入眼睛,刺入肺腑,喘息沉重到滞痛,却无法停下来。
即使知道跌下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景物飞逝变换,唯一不变的是眼前这团耀眼的火焰,在这无边暗夜里独占视线,攥着他的手腕,缠住他的指骨,密密捆住他的心弦。
间或在接住他时,她附上耳边抱怨一句:“你实在是太慢了。”
惹得他垂眸低笑,要侧头掩饰耳颊的烧红战栗。
那些他循规走过无数次的亭阁回廊,以另一副模样呈现在眼前,那些从前以为不可逾越的高墙被轻易翻过,踩在脚下。
甚至远远地看见了,他从学步到昨日还在那处念书静读的诫堂,父亲前夜厉声质问他行径的书房,翻过一道道门墙,就像是把从来不可为之的一道道枷锁,通通抛在身后。
谨言慎行,安常守分。
不可违逆,不可攀附,不可贪婪,不可强求。
而今夜,他竟是要全都犯上一遍,再没有回头路。
纷乱思绪的最后,停在府邸外沿最高最厚的那重围墙,二丈来高,再没有可以承接的下一处。
她转头,眉尾挑上傲慢:“准备好了吗?”
他扬起嘴角点头。
风声在耳畔疾掠而过,几下起落,他们从墙头往下纵出好远,如高飞的笼鸟终于挣出了围困的铁栏。
今安卸去重力落到实地,被身边的人踉跄几步环腰抱住,极为用力的拥抱。他喘得胸腔极快地起伏,将她密密实实地压迫着,尚未等呼吸平稳便迫不及待地、畅快地笑出了声。
为什么他会在第一面的时候,即使身处她的挟持逼迫,仍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哪怕知道她的野心图谋,不会被任何私情拖扯,仍是义无反顾。
一点一点,直到此时此刻,心防全塌,兵荒马乱,丢盔弃甲。
她太自由了,随心所欲,耀眼得可以焚烧一切昏暗。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绊住她,困住她,她有着,他一直都梦寐以求却从不可能拥有的自由。
从灵魂里发出的香气令他魂牵梦萦,无计可施,进而步步为营。
终于在今夜,他猝然也拥有了一瞬。
她拍拍他弓起的脊背,在他耳边说:“下次你自己就知道怎么出来了。”而后低笑着骂道:“你是想吵醒里头的人,来抓你回去吗?”
虞兰时终于缓过呼吸,被她扯着走去一处暗巷。
“辛苦出来一趟,想去哪里?”
此时已是近亥时,外头四面大多漆黑无光,零星豆火,除了西面。
他视线流连过她的侧脸,随后指向那一片:“去那里。”
烟红火气映亮了小片天空,鼓噪着,浮腾着。隔了几条黑巷,仍能听到如鼎沸的人声隔着层层墙透过来。
“你确定吗?”今安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而后点头,“就去那里。”
在今安要过来揪他领子时,他攥紧了身后麻痒犹在的掌心,说:“我们走过去罢。”
——
富贵街前的巷子里昏暗滞臭,两堵高墙一挡,月光透不进,只能隐约见路,几步就要踩到一滩污水,若不是今安拦着,他能把自己一身糟践完。
曲曲折折的暗巷走出去,外头的热闹渐渐靠近,拐进巷口里的就多了些浑身酒气的,不时还有二人勾肩搭背而过,走近时隐约一瞧,女子的钗鬓被男子手抚着,搂抱去岔径,黑暗里压成一团影子,哀哀哟哟。
虞兰时蹬蹬蹬连退三步,转去遮今安的眼:“别看。”
今安猝不及防,眼睛犹自眨了两下,长睫搔上他掌心,逼得他一松,而后被她拿下手,再拦不住她往那处动静瞧。
“是有些格外癖好的,喜欢来这种无遮无挡的地头。”她随口一句,噎得他心头发慌。
巷口在前,已有暖红的光亮透进,几缕直直铺上她的面上眼唇,看来俱是绝艳:“你以为这是哪儿?”
说罢,扯起他袖子,三两步出了巷口,黑暗匆忙一退,浮华纷沓而来。
满目红缎飘摇,从林立的楼台坠下,流连勾着行径的车轿人马,向上望去。
扶河而建的连绵勾栏瓦舍,日落起,天亮歇,现时正到了烹油落水的热闹华宵。河里画舫飘荡,艳曲传了两岸。
虞兰时惊怔在地,有些不明:“这里是?”
今安附耳低语了一个名称,觑着他倏忽白下来的面色,戏谑道:“可是你自己挑的。”
虞兰时终于明了她方才的那句你确定吗,当下紧随上去,跟在她身旁期期艾艾央道:“我们换一处吧?”
“哪有这里热闹。”今安不依,离开巷口往前走去,“天一黑,城里还有哪处能让你见识一下世面?”
虞兰时问话都有些抖:“见、见识什么?”
“你来过这地方吗?”
“从未……”他只在书上看过关于这地方的注释。
弃人伦礼教于不顾的享乐之地。可教君子失礼,小人纵情。
红缎太长,将将在头上可伸手触碰的距离,说话间已过了数座楼坊,今安边走边道:“你之前与我说,想要跟我去见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每一处可都要比这里危险得多,你若连这里都看不了,又能去哪里?”
虞兰时被她话里的深意惊住,停在原地,看着她穿身行进那些妖娆飘行的红缎底下,看着她停住脚步侧首望来,眼至鼻至唇的侧面一线,美甚远山曲折的雾霭。
她对他说:“先来见识一下逢迎来往,世间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