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交握,指尖会陷入对方手背上覆着皮肉的缝隙,严丝合缝地,纠缠。

由浅至深,几乎要把彼此的掌纹烙刻得不分彼此。

分明是最常触碰其他事物的肢体,此刻却仿佛久藏衣下不见天日,敏感得可怕。

有人一门心思只想将人带出牢笼,带入圈套。

有人却在这一点诱饵中默默红了耳廓。

在被她牵着往墙边拉的几步路,虞兰时的思绪先是停滞,而后乱飘。

他今天没有穿素衣裳,反而是穿了鲜艳的颜色,因为想着没人看见便随着心意来,全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刻。

她会不会看了不喜欢,觉得他没有男子气概,想要反悔了怎么办?他应该更谨慎一点,最好裁了满屋子合她心意的新衣……

虞兰时仰头望见她的眼睛,属于他的小小一点身影随着距离扩大,然后停住,掌心的牵握忽然松开了力道,他心下一慌。

她果然不喜欢这个颜色,她反悔了,她……

她说:“你去把墙角那个梯子搬过来。”

依言望去,靠着东墙角果然有个梯子,灰扑扑地不知道放了多久,恰是此时做贼的好工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今安冷眼观他笨手笨脚地搬来梯子,再磕磕绊绊地往上爬,踩到两次袍裾后有惊无险地爬到顶端,而后被她一手牵住,一手揪起衣领支撑着才站稳在墙头上。

脱开了四方围笼,低矮屋檐遁于脚下,风声呼啸尖利,云月忽近。

朝他一起迎面而来的,还有她掩不住愉悦笑意的眼睛:“真是笨死了。”

他满脸羞恼瞬时就变成了凉雾,也随着笑意化开。

她目光一凝,蓦地伸手向前,触碰上他带笑的唇角。

那点凝成血痂的暗红触手稍硬,与柔软湿润的唇面形成鲜明对比。

先是微凉,而后被呼出的气息渐渐熏烫,将她的指腹也染上温度。

她似在验证什么般指腹用力按揉了一下,才轻笑一声道:“果真不是胭脂染上的。”

早在她伸手碰来时,虞兰时身体就僵住了,嘴角那点微不足道的破口霎时灼热难忍,尤其在失去抚摸的那点凉意后。

而她已然混不在意地撂开了手,掉头走了几步,回望犹自抚唇发愣的人:“愣着干嘛,走了。”

重重叠叠的立墙屋脊一路通向府外,高低错落,目及处处是令呼吸发颤的峭崖。

冷石与虚空,皆悬在脚底。

他从未攀高贪玩,幼时衣有皱褶都会被先生教鞭指出,如是一点点修正成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端方。他天资聪颖,早早明白了那条亲族择出的、最为顺遂平坦的道路,也泰然地遵从着如此走下去。

起点已定,终点可见。

可是今天,脚下的路崎岖到要以命相抵,他却满心的跃跃欲试,不肯回头。

溯望前因,早已有迹可循。

“怕什么?”她跃去稍矮些的另一处墙头,冲他仰面恣意笑道:“摔不死你的。”

她这么说,他就这么信了。

下一刻他握上她的指尖,眼底是毫不遮掩的信任,还有因快活迸出的光,与这双赤诚眼睛对视的瞬间,教今安心底生出一丝犹疑。

这样的人,是否当真要将他牵扯进来?

可是来不及了,论平生论无辜,谁又是心甘情愿来此局中。

很快,这一丝犹疑散去,她拉住他往下扯——

于是,他从刚开始的摇摇欲坠寸步难行,到被她扯着拉着护着,开始迈步,开始疾奔。

广深无垠的夜幕极速围拢,抬目可眺见近街的流灯如河,远山经年的雾霭都卷成身周的风雾,将一切滞物席卷向后,只留清明。

仿佛云雾可揽,星辰可摘。

风刀迫得面颊生疼,扎入眼睛,刺入肺腑,喘息沉重到滞痛,却无法停下来。

即使知道跌下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景物飞逝变换,唯一不变的是眼前这团耀眼的火焰,在这无边暗夜里独占视线,攥着他的手腕,缠住他的指骨,密密捆住他的心弦。

间或在接住他时,她附上耳边抱怨一句:“你实在是太慢了。”

惹得他垂眸低笑,要侧头掩饰耳颊的烧红战栗。

那些他循规走过无数次的亭阁回廊,以另一副模样呈现在眼前,那些从前以为不可逾越的高墙被轻易翻过,踩在脚下。

甚至远远地看见了,他从学步到昨日还在那处念书静读的诫堂,父亲前夜厉声质问他行径的书房,翻过一道道门墙,就像是把从来不可为之的一道道枷锁,通通抛在身后。

谨言慎行,安常守分。

不可违逆,不可攀附,不可贪婪,不可强求。

而今夜,他竟是要全都犯上一遍,再没有回头路。

纷乱思绪的最后,停在府邸外沿最高最厚的那重围墙,二丈来高,再没有可以承接的下一处。

她转头,眉尾挑上傲慢:“准备好了吗?”

他扬起嘴角点头。

风声在耳畔疾掠而过,几下起落,他们从墙头往下纵出好远,如高飞的笼鸟终于挣出了围困的铁栏。

今安卸去重力落到实地,被身边的人踉跄几步环腰抱住,极为用力的拥抱。他喘得胸腔极快地起伏,将她密密实实地压迫着,尚未等呼吸平稳便迫不及待地、畅快地笑出了声。

为什么他会在第一面的时候,即使身处她的挟持逼迫,仍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哪怕知道她的野心图谋,不会被任何私情拖扯,仍是义无反顾。

一点一点,直到此时此刻,心防全塌,兵荒马乱,丢盔弃甲。

她太自由了,随心所欲,耀眼得可以焚烧一切昏暗。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绊住她,困住她,她有着,他一直都梦寐以求却从不可能拥有的自由。

从灵魂里发出的香气令他魂牵梦萦,无计可施,进而步步为营。

终于在今夜,他猝然也拥有了一瞬。

她拍拍他弓起的脊背,在他耳边说:“下次你自己就知道怎么出来了。”而后低笑着骂道:“你是想吵醒里头的人,来抓你回去吗?”

虞兰时终于缓过呼吸,被她扯着走去一处暗巷。

“辛苦出来一趟,想去哪里?”

此时已是近亥时,外头四面大多漆黑无光,零星豆火,除了西面。

他视线流连过她的侧脸,随后指向那一片:“去那里。”

烟红火气映亮了小片天空,鼓噪着,浮腾着。隔了几条黑巷,仍能听到如鼎沸的人声隔着层层墙透过来。

“你确定吗?”今安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而后点头,“就去那里。”

在今安要过来揪他领子时,他攥紧了身后麻痒犹在的掌心,说:“我们走过去罢。”

——

富贵街前的巷子里昏暗滞臭,两堵高墙一挡,月光透不进,只能隐约见路,几步就要踩到一滩污水,若不是今安拦着,他能把自己一身糟践完。

曲曲折折的暗巷走出去,外头的热闹渐渐靠近,拐进巷口里的就多了些浑身酒气的,不时还有二人勾肩搭背而过,走近时隐约一瞧,女子的钗鬓被男子手抚着,搂抱去岔径,黑暗里压成一团影子,哀哀哟哟。

虞兰时蹬蹬蹬连退三步,转去遮今安的眼:“别看。”

今安猝不及防,眼睛犹自眨了两下,长睫搔上他掌心,逼得他一松,而后被她拿下手,再拦不住她往那处动静瞧。

“是有些格外癖好的,喜欢来这种无遮无挡的地头。”她随口一句,噎得他心头发慌。

巷口在前,已有暖红的光亮透进,几缕直直铺上她的面上眼唇,看来俱是绝艳:“你以为这是哪儿?”

说罢,扯起他袖子,三两步出了巷口,黑暗匆忙一退,浮华纷沓而来。

满目红缎飘摇,从林立的楼台坠下,流连勾着行径的车轿人马,向上望去。

扶河而建的连绵勾栏瓦舍,日落起,天亮歇,现时正到了烹油落水的热闹华宵。河里画舫飘荡,艳曲传了两岸。

虞兰时惊怔在地,有些不明:“这里是?”

今安附耳低语了一个名称,觑着他倏忽白下来的面色,戏谑道:“可是你自己挑的。”

虞兰时终于明了她方才的那句你确定吗,当下紧随上去,跟在她身旁期期艾艾央道:“我们换一处吧?”

“哪有这里热闹。”今安不依,离开巷口往前走去,“天一黑,城里还有哪处能让你见识一下世面?”

虞兰时问话都有些抖:“见、见识什么?”

“你来过这地方吗?”

“从未……”他只在书上看过关于这地方的注释。

弃人伦礼教于不顾的享乐之地。可教君子失礼,小人纵情。

红缎太长,将将在头上可伸手触碰的距离,说话间已过了数座楼坊,今安边走边道:“你之前与我说,想要跟我去见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每一处可都要比这里危险得多,你若连这里都看不了,又能去哪里?”

虞兰时被她话里的深意惊住,停在原地,看着她穿身行进那些妖娆飘行的红缎底下,看着她停住脚步侧首望来,眼至鼻至唇的侧面一线,美甚远山曲折的雾霭。

她对他说:“先来见识一下逢迎来往,世间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