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约定之日。

猎场定在了洛临城外的山上。

南边临江吴侬软语的水城,却生就一座天险,一道犹如巨斧劈开的豁口断开了山头,勒着马缰立在悬崖边缘往下望去,乱石滚落,深不见底。

“王爷好生有本领,找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赵戊垣在十数步开外,也坐于高马上,低眸俯瞰着山崖下。

他的身后是从菅州带来的三千兵士,个个重甲加身,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好手。这一批兵马顺着山道布得密密麻麻,与今安带来的人遥相对峙。

常年险峻罕有人迹,只有老樵夫才偶尔经过的天险处,这一日叫这些轰隆袭来的人潮,几乎踏平了崎岖。

赵戊垣纵着缰绳,驱着马在边缘走了几个来回,蹄铁踢踏下乱石不断掉落。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短刃,随手往底下云霭缭绕处一扔。

久久,没有回声。

“真是一个杀人后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呢。”他这么说着,抬头向今安看来。

他那一双尤其出彩的眼睛即便带着笑,也是显而易见的傲慢。唇薄而平,骄矜冷漠。面上线条各处都刻着处心积虑,高高在上,无所动容。

完全想象不出前两回对着女人能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怕也是跟毒蛇一样叫人退避厌恶。

今安整理手腕上的束袖,看也不看他:“谁说不是呢?”

“王爷这话真是叫人恐慌。”

“菅州侯不也来赴约了。”

这一处天险旁,仅隔一条两马并行的山道,是另一处人为凿出的洞口。

说是洞口不太适合,这道口子往里延伸,几乎把山腰掏空,仅剩一线悬压着其上万钧不可计的山头巨崖。

巨崖遥遥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塌落得惊天动地。

“真是玄妙啊。”赵戊垣这人跟来观光一样,见一处夸一处,抚上洞口山壁,往里张望:“开凿这么一处,不知道得花费多少时间人力。”

洞口处丈高的空隙,教人只张望着,就能感受到重山压顶的窒息逼迫。

里头又实在宽敞,让人不得不设想着,究竟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得凿开这可容纳千余人的地方,还要来到这样无人凶险的悬崖边。

今安在后头给了他答案:“侯爷不觉得,这一处用来养兵分外合适吗?”

赵戊垣回头,对上今安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便也笑了:“原来这一处,是王爷用来养兵的?”

“本王确有此意,却来不及施展,就教人捷足先登。”

“哦?”他颇有兴趣地,“什么人,竟也能从定栾王的手下抢东西,什么样的胆色,什么样的本领。有缘的话,本侯定要好好见识一番。”

今安骑着马踱上几步,凝眸打量他的神色,“巧了,本王请侯爷来洛临城,也是想问问,侯爷可否为本王引荐这位有缘人。”

赵戊垣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实在有趣。这地方开在王爷你的地盘,却要本侯来为你引荐开凿的人,竟不知是哪里来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边说边大力拍着山壁,直教人担忧那承着万万钧重量的脆弱石壁要被拍碎。而后,他停下来,问道:“是徐章昀那厮这样和你说的?”

今安摇头道:“难道不是菅州侯事多人忙,忘记了吗?”

山壁上的碎石粒嵌进了掌间,赵戊垣边拍抚掉便点头:“王爷此话也有些道理,本侯确实事多,家里的事情那样多,哪里抽得出时间把手探到靳州这边。”

山道上一时只听得风声过耳,树浪涛涛,马群按捺不住蹄铁敲着山路。

“那便请侯爷一观靳州风光。”

“还望今日这一遭,莫要叫本侯失望才好。”话落,赵戊垣掉转马头,当先冲去山顶,身后兵马接踵跟上。

卫莽在后面嘀嘀咕咕:“这人真是装相。”

今安抬头望着,须臾下了结论:“不是他。”

豢养江寇,在山上凿开这一处险地养兵,而后干脆利落抛了这步废棋的背后主谋者,不是赵戊垣。

那么是谁。究竟是谁。

太过轻易的结论,使得卫莽不敢置信:“王爷就这么信他这一番绕来绕去的鬼话?”

“在徐章昀说出他们互相来信时,赵戊垣的嫌疑就去了七八成。能有这样蛰伏心性的人,怎么会在其他人手上漏了马脚。”

“那么王爷你邀他来这里的目的是?”

今安不语,举目望向群兵奔赴的山顶。

自然是探一探这位远道而来的邻居。若能谋事,便称友。若不能……

也尽早除了这迟早要长成苍天大树的劲敌。

——

“王爷不在。”小淮从树上跳下,挡在来人面前,“你来做什么?”

“小淮公子忘了?”虞兰时彬彬有礼地道:“上回我说要习武,你说你来教我。”

“少跟小爷来这套!”小淮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后,已经看透了他的伪善,“都是你接近王爷的借口,别以为小爷看不出来,小爷迟早和王爷说清楚,扒了你这只狐狸精的皮!”

少年只有他肩高,磨牙霍霍,一双眼里都是未遮掩的厌恶。

看来上次那件事做得确实有些过火,招惹了这少年的敌意。

他头一次做那种事,还没能控制好分寸。

可虞兰时又岂会怕他人的厌恶。

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做登天梯的踏板。

“你要和王爷怎么说?”

“你怕了?”小淮上下打量他,眼里的得意要飞出来,“只要你滚出这道门,以后再不踏进来,小爷我就既往不咎。”

虞兰时闻言便笑了。

小淮有些怔住。

他见过这人在王爷面前的笑,眉眼弯弯,开心得眼里能溢出光来,柔弱得跟朵花似的,也做作得能让人吐出隔夜饭。

但绝对不是这样,嘴唇划起笑的弧度,眼神却是冷的,他说:“我拒绝,所以谈判失败了。”

小淮登时心头火起,就要挥起拳头,想起什么,又顿住。

虞兰时了然地看着他,“你不敢。”

“我不想欺负小孩子,但你也可以尽管试试。”

“还记得上一次吗,看看王爷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

日暮,长队的骑兵从城外急驱而回,带着孤山上的肃杀寒意,刮乱了数条繁华大街。

王爷遇刺。

有人在山顶的密林中布了暗箭。

已有快骑提前回来禀报事情经过,燕故一立即下令封城。

小淮年少冲动,说要出去找王爷,一扯马缰就往外面跑,被燕故一命人绑了起来。

卫莽在府门前下马,冲着前头的燕故一甩下一句:“有内贼。”

他收敛了大嗓门,这一句只有燕故一听到了。

燕故一神色一凛,低问:“王爷呢?”

“王爷带兵去追了。”

“不是赵戊垣?”

“那小子是最早去到山顶上的,伤亡不少。”

菅州侯到来不过两日,猎场之约更是兴起之话,而山上所有的布局都是燕故一逐步令人去办的。

闲杂人等早撤了个干净。

却仍防不住有人趁两城诸侯相较,借螳螂捕蝉之际,欲做那只最后的黄雀。

而那只黄雀,就藏在周围,藏在身边。

燕故一向来挂在嘴角的笑意没了,转头,眼尾线条下敛,眼里神色冷静残酷。

在冲天火光照亮的庭院前,站了许多人。他来回地,扫视着这些人的面目。

这些人,最低的也是官至从四品,个个都是安插在军中的主要位置,也都是跟着今安从北境过来的。效忠的宣誓历历在目,这些风沙磨砺成的铜筋铁骨,生死义气,这些人,本可以把脊背托付。

但是现在,不一定了。

燕故一抬手打落火把,振落的衣袖在空中犹如一道斩落的铡刀,他冷声道:“在王爷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不得私自出府。”

“违令者,杀无赦。”

而其中到底有几人在故作镇定,抑或低眉谋算,就是下一步去一个一个揪出来的事情了。

燕故一转头叫来李管家,点着旁边呆立的虞兰时,“送客。”

虞兰时立刻上前两步。

燕故一知道他要说什么,眼尾轻瞥,薄唇一张:“虞公子,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能做得了什么?”

——

马车远离了身后风声鹤唳的偌大府邸,门前没有点灯,里头火光蓬发,利刃声作响,黑暗下如一头咆哮闷在喉头的猛兽,匍匐着。

名仟在催促车夫再走快一点,车轮骨碌碌地急滚过凹凸路面,逃离这一片黑暗围拢的地头。

快回到阑井街时,迎面撞上了骑马带队的府里管事,“老爷命我来接公子回府。”

这一场骤变掀起的巨浪,席卷的不止一处。

府门外,虞之侃带人等着,这个一向对待家人对待独子尤其温和的人,在将入冬的寒意冷风中,生生冻硬了脸上的笑纹。

虞兰时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迎面一道掌风刮来,半点没留力气,狠狠地将他的脸打侧过去,规整半束的长发洒乱肩头。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