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重响如水滴油锅。

二层歇人的船舱渐次亮起数间,暴起声,摔桌声,数人拎刀夺门而出,直奔三层舷梯。

二头领刚发话要警惕夜袭,就当真有不长眼的撞上刀口来。怎么上来的,巡逻都是干什么吃的,难道是都死了不成?由着人这么嚣张踩到这里!

磨刀霍霍的一群人喊杀到舷梯口,欲要杀个片甲不留——

戛然而止。

拦在舷梯上的人,肥头大耳,瞧着有些眼熟,可不就是原本在三楼东南房守门口的那厮。

他正一脸暧昧地赔笑,“弟兄们稍安勿躁。这不,四头领喝多了觉得天冷,就想找间暖和舒适点的房子歇歇而已,应该是那个不长眼的惹急了他。无事无事,安生着呢。”

这话里说的可就够明白了。那位向来奉行牡丹花下死的四头领正三更半夜做鬼找快活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冤有头债有主,一点都不关他这个半夜奉命过来看风的苦命人的事。

舷梯上你推我挤,都是大半夜刚打半个呼噜就被惊醒的,鞋都没穿便提着刀冲过来,生怕是敌袭。

哪想挤成狗在这里吃冷风。

有心直口快的狠唾一口,“四头领忒的猴急!”

“那羊崽子可是不听话,就得好好教训教训……”

“做什么这么大动静,死人都要被吵活过来推棺材板,气煞人也!”

“可不是可不是,弟兄们先回。我去让四头领小声些,别扰了众位弟兄的好梦……”余下话音被风声卷远。

——

今安一路疾奔,袍裾与长风撕扯成残影。

悬江船侧,三楼东南房那扇窗口香云纱卷落。窗内漆黑无光,如同倒转张开的深渊。

今安纵跃着刚攀上窗台,迎面一个身影冲过来,竟是决绝地要往窗外跳下去,她当下拦腰抱住——

千钧一发之际,迎面的檀香,跟着那人身体密密实实地贴撞过来的,是底下惊涛撞上船尾的动荡声。

今安简直要被气笑了。

在数丈高的地方上用这种姿势跳江,无异于自寻死路。即便底下是无筋骨的软水,江里的暗礁照样能把人摔得头崩骨裂,就此长眠江底。

这位虞公子不愧是个宁为玉碎的主。

让他摔死算了。

脆弱的香云纱动乱间被一只手掌从顶部扯住,撕出了刺耳裂帛声——

长发衣袂交叠飞荡,下一刻就要被惯性拖拽着从窗台边缘仰落下去——

软纱断开,窗框被狠力抓握脱出,险险勒停两人后坠的冲势。

两道气息紊乱交缠,喷薄彼此颈耳。

看似鸳鸯交颈般的缱绻,实则惊魂未定。

今安的身后再挪过去一寸就要掉到窗台下,但凡怀里这不省事的人再高一点重一点,她都要把他扔下去。

骂人的话等后面说,死命勒着她腰间的双手硌得慌。

“是我。”今安在他耳边低声道。

前几刻仍挺拔笔直得如一株修竹的少年,此时满是狼狈惊惶。甚至妄想将高挑身躯全塞进今安怀里。

什么非礼勿视,什么授受不亲,什么冠名堂皇的大段道理,都被他压进她怀里的袖口皱皱巴巴地挤没了。

豺狼獠牙在后,面前会灼伤人的火焰,变得不是那么可怕了。甚至……

虞兰时攥紧了她腰上衣料,抽息着低头往她颈间埋。

下一刻,这具浸满夜风寒凉却给予他极大安全感的身躯避开,抓住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

有什么东西轻拂过他脸颊,转头一看,是她手上刚扔开的、撕裂得不成样的一片香云纱。

今安没心情和人拉拉扯扯,目光掉转回船舱内。

蜡烛烧灭,一室昏暗。原本檀香弥散的空间内挤入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臭,酒臭味的根源正向这里步步紧逼而来。

虎背熊腰,步履蹒跚,慢慢近来,微光照出一张丑陋馋色的嘴脸,在看到窗台上二人纠缠的身影时,猛然大喝道:“什么人竟敢来坏爷的好事……”

恶心的玩意。今安低眸将手臂上缠着的袖摆绕紧。

那人肚里不知灌了几斤猫尿,自恃在自己地盘毫无危机,未想话声未落,对面攻击已至。

背光中一记悍烈的腿风向他迎面扫来。竟是冲着心口而来的死招。

那身材壮硕的男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霎时酒意醒半,双臂横挡在心口护住,被踹得趔趄后退几步止住冲力。

今安一击即收。窗外透进的月光薄透,在她静立的身形轮廓勾出浅浅亮边。

四头领眼睛不住往那裹着的腰腿曲线流连,双臂骨裂般的疼痛激得他双眼兴奋发红:“竟是个泼辣娘们来给爷送菜,今晚就收了你俩春宵一夜!”说着张手成爪迅疾抓了过来。

今安冷哼一声,迎上前去。

昏黑中破风声骤起,几息间两人已赤手空拳过了数招。

暗中过招目辨不明,全凭耳听。

四头领越打越是心惊,他今晚是喝多,可也绝无看错的道理。刚刚潦草几眼,看见不过是个身无二两肉的小娘们,一把小腰使力就能折断。此时却任他左勾右抓,也抓不到那腰上一点布料。

他仗着身形蛮力优势无所顾忌,全被四两拨千斤挡了回来——

对方好似早已预判到了他的拳腿路数,次次避开转而先攻,数个来回间已叫他胸腹吃了几次重击。

那抹身影倏忽来去,飘逸如轻盈云雾,落下时却成了砸头断颈的碗大的冰雹。

他又一拳挥空,心慌大意下,被对方肘击狠撞上太阳穴!剧痛下血性全起,他破口大骂:“臭娘们,老子杀了你!”

“鬼话。”一下毛骨悚然的轻语,吹起后颈寒毛。

对面过招的人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

相搏间最忌被人抓住背后下身空档,后脑无眼,其余五感更被这钉入骨髓的危机感所重摄住。

况且,这人到底从何而来为的是财是命,他惊觉自己竟一无所知。

四头领到此刻才酒意全醒,心中大骇,却已来不及了——

一记重力从后硬生生踹断了他的胫骨。他痛嚎出声,被蒙住口鼻成了模糊杂音。

笨重身躯失重跪倒,膝盖嘭地砸上地面。他还欲扭身反抗,被掐住脖子往后拧。

骨骼嘎啦响。

“我与你无冤无仇,饶了我、饶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巨大的死亡阴影笼罩,他口齿不清地妄想向恶鬼求饶。

拧住他脖子的力道真就停下。

四头领心里陡生出一点庆幸,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往下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什么,都给你都给你……”

“哦?你先说说你有什么。”女人的嗓音冷冷淡淡,话里好似颇有兴趣。

换作往常,越是这样冷淡的声音,弄进床帐叫起来越是教人销魂蚀骨。但四头领现在是半点绮念也不敢动,听这话不亚于听见黑白无常的勾魂链在响,他慌忙地抖着声说,“钱、金银首饰,我、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只要你放过我都可以尽管拿去……”

卡着他喉骨的手就停在那,稍有动弹便会使力,压着他的气管使得出口的声音小声嘶哑。筋骨一错就是死局,他连反抗都不敢再反抗,听女人接着问:“还有呢?”

“还、还还有……”还有什么,世人所贪,无外乎权钱利色,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你的命啊。”那声音轻飘飘说着渗人后心的话,末了,竟还笑了下,“留着你的命,我还要烦恼怎么让你不会出声喊人,要不就顺便拔了你的舌头再断了你的手脚,让你说不出动不了?可这样仔细想想不如还是杀了你罢,我好省些力气。”

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残忍冷酷的句子,不由让人跟着她的话听下去,一时间嘴里的舌头和手脚仿佛已经历了那等酷刑而瑟瑟。

他几乎要涕泗横流,声音被压在喉里嘟囔着求饶着,“我不会说的,不会说的。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她又笑了一声:“这些话,有多少人对你说过?你可有饶过他们,嗯?”

这话出,四头领登时僵立当场。战栗从舌头上冰到后脑勺。

他怎么可能会放过那些人……那些人越是叫得凄惨越是叫他心头痛快……

脑子里一下有了答案,他突然意识到,这人根本就没想过要放了他!不过是猫抓老鼠的戏耍,不过是要看尽他百般求饶的蠢样!

意识到这一点,他最后那一点求生欲望顿时发了狠性,蜷手如爪,迅疾向后抓去——

即便不能弄死这女人,能弄伤她或者抓住时机挣开,一旦能喊人他便有活下去的机会!

下一瞬,意图偷袭的手被踩住指骨,碾碎的力道。在他闷进喉咙的惨烈痛嘶中,背后一声轻语,“向阎王爷告罪去罢。”

头发被用力扯起几乎听到扯离头皮的崩断声,扯着他的头颅往地上狠狠撞去——

一声巨响。

底下扛着刀往回走的数人纷纷抬头,继而面面相觑着心知肚明地笑开,“那个风流鬼!”

没有人再想上去瞧瞧。

也没有人能想到,那个往日总嚷着做鬼也风流的家伙,此刻正瘫在冰冷地面上,脸骨破开大口淌血,手脚躯壳诡异抽搐着,无规律无生机地,直至再动弹不得。

真的成了一只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