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县北,陶家大院。

陶老爷子今儿个七十大寿,请了戏班子。

临时搭起的木台上,一只瘦弱的猕猴龇着牙,似是在笑,手里逮着俩铜拔子使劲儿拍着。

随着百余位宾客的叫喊,一位抹着胭脂粉白面妆,却依旧遮不住那一丝稚气的女子,身穿戏服,款款走向台前。

“年十五哩辞双亲哟,刚出乡嘞遭了寇......”

女子声音带着哭腔,这歌也就不怎么好听了。

台下宾客纷纷埋汰起来:

“这唱的什么玩意儿?”

“陶老爷子可是书香大户,怎么请了个半吊子?”

听到台下宾客的讥讽声,长得五大三粗的戏班头头不气反笑,拎着条破旧皮鞭走上台,一举一落,皮鞭带起破风声,狠狠抽在了女子的背上。

女子纤细的身子禁不住鞭打,倒在了地上。

戏班头头不依不饶,又是一鞭子。

这一鞭的准头似乎差了些,抽在了女子的左臂。

不过戏班头头的力气不小,这一鞭愣是破开了女子的衣袖。

“给老子站起来好好唱!”

女子忍着疼,勉强支起身子。

但衣袖破开的口子,再无法藏住袖中的森森白骨。

宾客之中不乏眼尖之人。

“啊!她的手!骨头!”

“她不是人!”

人群慌乱,戏班头头赶紧往前走了两步,摆着手,笑着解释道:

“诸位宾客莫慌!莫慌!”

“我们心诚戏班,受陶老爷子相邀,自然是要拿出些让诸位宾客开心的玩意儿出来,诸位且看!”

说完,戏班头头将女子拉扯到身边,一手逮住女子左边破开的衣袖,“刺啦”一声将衣袖撕掉。

紧接着,右手袖子,连带着裙摆,都被戏班头头给撕了。

女子的双手双脚彻底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丝血肉都没有,尽是骨头架子!

戏班头子抬高了声音,介绍道:

“我们心诚戏班,有幸得灵耀宗照拂,前些日子,有灵耀宗高人生擒了这刚刚凝型的白骨鬼。恶鬼该死,但若就这么轻易死了,太便宜了她!”

“索性,在这白骨鬼身上打下封印,交由我们心诚戏班,要这白骨鬼,以戏子娱百姓,终身赎罪!”

这女子,脸蛋生得俏丽,戏服倒也华丽,但这手脚皆白骨,看着说不出的可怖!

强大的视觉冲击也让宾客们失了理智。

“好!”

“鬼怪害人,直接杀了的确太便宜了她,一生娱百姓,灵耀宗高人做得对!”

“据说白骨鬼乃是骨未腐的死尸,吸生者阳气成鬼,这女人面容不过十五六岁,死这么早,又吸生者阳气,生前必是恶患祸水!”

“是啊,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年纪轻轻就作恶,死了也不消停。”

有一壮汉站起身,往台上丢了两粒碎银子,随后喝着彩:

“还听什么戏啊?老子就爱看妖邪受罪!戏班头,你多抽两鞭,有赏!”

有人带头,其余宾客也纷纷“慷慨解囊”。

一时间,戏台上落满了银子和铜钱。

戏班头头的嘴都快笑烂了,连声道谢,随后又是狠狠一鞭,将女子抽倒在地。

女子在地上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但迎接她的只有鞭挞,和宾客的喝彩。

在场宾客不过都是寻常百姓,又怎能发现,这女子身上,一点“鬼”应有的阴煞之气都没有。

女子的心虽受损,但依旧在不甘地跳动着。

这女子,不是什么白骨鬼,而是人!

活生生的人!

在角落,有一位带着斗笠的黑袍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起身,朝着戏台走去。

“这受刑大戏,唱得是真不错!”

“不过用造畜之法,将一位十五岁的小姑娘,硬生生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戏班头子,以这阴损之法捞取铜臭......”

“你不怕折寿吗?”

黑袍人的声音不大,但在场宾客竟然都能听得清楚。

戏班头一脸凶神恶煞:

“这位兄台,话可不能乱说,我等虽说是戏子,但也是凭本事谋生,莫不然,也不会被受灵耀宗的照拂.....”

“你自然是凭本事谋生,若没点手段,也用不出这造畜之法。”

黑袍人一声冷哼,腰间的单刀,缓缓出鞘。

那刀身之上所刻的奇异花纹,让戏班头子骇然:

“绣春刀?你.....镇灵司的人?”

黑袍人冷笑,左手高举黑色令牌,沉声道:

“白云城镇灵司所属,黄级镇灵使陈默,奉命铲除白桃县妖邪,在场的不管是谁,全都给我呆在原地,谁动了一步,当魔道帮凶论处!”

镇灵司!

就凭这三个字,哪怕眼前就有魔道,在场的宾客,也不敢挪一下步子。

每年死在镇灵司手中的人,恐怕能以十万计。

黑玄令、绣春刀,这可都是镇灵使的标配!

自称“陈默”的黑袍人身手快得惊人,不过三个呼吸就从角落飞奔到了台前。

此刻的戏班头子也知道此事难以善了,不再有所隐藏。

戏班头子的双手皮肤变得黝黑,指甲无端生长得尖锐,其头顶,也略有黑气飘出。

现在戏班头子这模样,就是寻常人看,那也得是个魔道!

戏班头子见陈默袭来,脸上笑得狰狞:

“年轻人,区区炼体八重,牛皮吹爆了都不知道,黄级镇灵使哪个不是通脉境高手?老子今儿能杀个役备镇灵使,大赚!”

这魔道所散发的气息,赫然有幽级巅峰!

武修堕入魔道,便与人族相违,其实力,也遵循“妖魔鬼怪”的评定。

幽级,大致是相当于武修的炼体境。

单论境界,这戏班头子是稳压陈默的。

况且,戏班头子认出了陈默所用刀法之后,笑得更猖狂了,竟是直接用凝成魔爪的双手,准备硬撼陈默的绣春刀。

“斩魔刀法不过区区下品,镇灵司的杂役,老子是真不明白是谁给你的勇气......”

戏班头子的话还没说完,随着一道寒光闪过,戏班头子看到了一条手臂,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

这手臂,戏班头子总觉着眼熟。

紧接着,左肩传来的剧痛终于让戏班头子清醒。

“啊......”

戏班头子凄凉的惨叫并没有能让陈默脸上的淡然表情变化半分。

“勇气?凉净汝给的。”

绣春刀已经横在了戏班头子的咽喉。

戏班头子面如死灰:

“你居然将斩魔刀法练至炉火纯青,以真气凝刀罡,你......莫非真的是黄级镇灵使?”

黄级镇灵使,的确应当由通脉境武修担任。

但哪怕是黄级镇灵使,也不见得能把下品武学,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陈默懒得跟这魔道废话,正准备一刀砍下其头颅。

“等等!至少让我死个明白,凉净汝......”

陈默右手一发力,绣春刀就将戏班头子的脖颈直接斩断。

“啰嗦!”

陈默随意一脚,将头颅踢下了戏台,嘀咕道:

“老子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还给你死个明白,呸!”

戏班头子到死也没能弄清楚,凉净汝究竟是谁,为何能给予人勇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官服的男子,领着十来位捕快耀武扬威地走了进来。

这官服男子,留着小胡子,身长不过四尺半,体态臃肿,怕是这些年,在白桃县捞了不少油水。

“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何珅的地盘儿.....绣绣绣......绣春刀!”

何珅眼尖,瞧见了戏台上的陈默。

“白桃县县令何珅,参见镇灵使!”

镇灵司乃千年前大夏开国皇帝所设,用以处理妖魔鬼怪的特殊机构。

大夏昌盛千年,功劳,镇灵司可独占五成!

这也使得镇灵司在大夏拥有超然的地位。

哪怕是最低的黄级镇灵使,其身份也比何珅这区区县令要高得多!

“何大人,你来得正好,给我封了这陶家宅子,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走!”

“下官遵命!”

何珅立刻开始差遣带来的捕快。

七十岁高龄的陶老爷子,在两位仆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误会误会,哎呀,何大人呐,误会呀!”

陶老爷子走到何珅面前,笑呵呵地,握住何珅的手。

顺带着,将一锭晃眼的金元宝,塞到何珅的手里。

何珅却像是抓了烫手的山芋似的,一把甩开陶老爷子的手,咳嗽了两声:

“陶老爷子,是不是误会,可不是你说了算,给本官一边呆着!别打什么歪主意,不然,别看您老七十了,本官,可不手软!”

何珅的话,让陶老爷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何珅,号称“吞金蛤蟆”,怎么今儿个.......这么大的金元宝都撇了?

陶家发生的事,何珅已经问了在场宾客。

招魔道进大院唱曲儿,还被镇灵使逮个正着。

贪财,也得分个场合,分个时机。

这陶家,在白桃县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

但在镇灵使面前,屁都不是!

为官多年,对于这些弯弯道道,何珅心里头敞亮得很。

有何珅带着衙门捕快善后,陈默倒也能歇口气。

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一位炼体境武修。

这陶家大宅里,陶家人、工人侍奴,还有这院子里的宾客,加起来少说两百人。

之前也就是靠着镇灵使的招牌唬住了他们。

若是这些人真一哄而散,陈默也没辙。

陈默走了几步,蹲下身来,看向倒在地上的唱戏女子。

这女子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奈何之前被鞭子抽打太多,肉身凡胎,禁不起这番折腾。

最后只能趴地上说了句:

“小女翠玲,谢过恩公!”

陈默打量着翠玲。

造畜之法,本是将人变牲畜的手段。

最开始,是将活人的皮扒下,随后披上完整的兽皮,用秘法使皮肉融合,让活人成兽,但又保留人的灵智。

魔道数千年未曾灭绝,这造畜之法也一直传承着。

到如今,以造畜之法为基础演变出的各种邪魔之术层出不穷。

但万变不离其宗,造畜,是在活人身上动手脚。

就比如这翠玲,以造畜之法中的吊命手段保其不死,随后刮干净手脚的血肉,独留白骨。

断肉处撒上剧毒,让其不能再生血肉。

从肉眼看来,便和传说中的“白骨鬼”有几分相似。

如今大夏境内妖魔鬼怪肆虐多年,百姓对妖魔鬼怪那是又恨又惧。

好不容易见着了被奴役上戏台唱戏的白骨鬼,又岂能不兴奋?岂能不畅快?

以此谋赏钱,可比寻常唱戏要赚得多。

而且,戏班常流转于各个城池乡镇,那戏班头子,究竟祸害了多少百姓,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眼下,这翠玲体内剧毒入骨,又有造畜魔气深种。

陈默小声道:“你身上的魔道手段,我解不了。如今你五脏六腑已经开始溃烂,不出一月......”

陈默的话,翠玲听得明白。

先是五脏六腑,再到全身血肉,不出一月,便是一具腐烂死尸!

想到这里,翠玲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眼泪止不住地流。

眼中的神采,也黯淡了下来。

“求恩公,给翠玲一个痛快......翠玲若有来世,必报恩公的大恩大德!”

陈默勉强扯了个笑脸出来,轻声问道:

“翠玲啊。”

“恩公!”

“我听说啊,阎王爷公正严明,善人,入人道,有机缘可入天道,善人在地府的待遇也不错,可不带锁链,可不穿囚服,手里啊,端的是上好的吃食,翠玲,你可有喜欢的吃食?”

陈默那平凡的脸上似有魔力,让翠玲在这一刻平静了心境,身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翠玲开始从她有限的记忆中,寻找着曾经的美好,回答道:

“有,恩公,翠玲最爱吃大米饭!被那歹人擒了后,一天只得三两麸糠吃,以前在家里,大多时候能喝上小米粥,等到过年,就能有大米饭吃,还有红薯哩,那红薯可香,可甜!”

陈默:“一会儿你就能吃到大米饭和红薯了。”

翠玲欣喜:“真的吗,太好了,恩公,您不知道,翠玲许久都没有吃过大米饭和红薯了,虽然娘亲老是把红薯给烤糊了.......翠玲好想爹爹和娘亲,翠玲好想......”

绣春刀划过翠玲的咽喉。

炉火纯青层次的《斩魔刀法》,足以让翠玲察觉不到刀刃袭来。

“唉......”

看着依旧嘴角上扬的翠玲,陈默长叹了一口气,帮这可怜人合上眼。

大米饭,烤红薯,陈默但凡说一句,立刻就会有人准备好这些吃食。

让翠玲吃一顿饱饭了再走再容易不过。

只是吃了之后,翠玲还能不能坦然面对死亡,就说不准了。

死,有时候比活着好。

“这破世道也就这样了吧?”

陈默起身,将绣春刀收回刀鞘,说道:

“何大人,此女子,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