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提出的方案,有一个极易误导人的名字。

“生命之源”。

这项任务说起来很浪漫,他将去往华丽舒适的豪华别墅,与符合“雅利安”标准的美貌少女们一起,参加舞会,听音乐,看话剧,讨论文学与绘画,进行种种高雅的联谊活动。

直到最后一天,被少女们挑选,被安排,送入一个个少女的闺房。

以求繁育出纯种的、天生优秀的、高贵的、完美的、金发碧眼的“雅利安”婴儿。

华丽而狂热的宣传话语说得天花乱坠,周到而经验丰富的仆人们为他们服务,丰富到近乎奢侈的物资供应,美貌、健康、“高贵”的同龄异性,高雅到直触心灵的艺术活动。

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本质——他们和养殖场的牲畜、宠物店的种猫没有任何区别,要用身体,为帝国批量制造合格的纯血婴儿。

这些婴儿不属于其父母,只属于帝国。

这些“纯血儿”里,被判定为不合格的,会被集中“销毁”。

有“瑕疵”但仍可挽救的,会进行医疗治疗,以让婴儿更加符合纯血标准——但这些治疗极其疯狂。如,一些用于改变瞳孔颜色的医疗手段,会致盲。

而一旦残疾,这些孩子的下场是什么?依旧是“销毁”。

而那些最“完美”的孩子,将被送往富裕“高贵”的家庭集中驯养,在狂热教育下长大,他们大概率会在长大之后,在异国的土地上,为帝国抛洒热血。

这不是在培养继承人,一旦接受这个任务,他便需要完成帝国下达的指标——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五十个?

多么疯狂。

他在这一刻感到恐惧,却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索菲娅。这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对于女性而言,该有多么恐怖。

“为帝国战死,是我无上的荣耀。”良久,他抬首,对上司——也自己的远方族叔,行了一个古礼,“但我们不是没有尊严的牲畜——我无法做到这一切。”

他再次出征的前一夜,和她一起参加了宴会。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喝醉。

欧洲的宴会自古靡丽,有无数的小房间,随时为醉酒的鸳鸯准备。

但他一贯冷情克己,在少年的几次拒绝后,他人就算再落花有意,也不敢凑到他面前来打扰他。

但他所有的规矩,都对她无效。

昏暗的房间,酒精将一切感官都放大,理性在此时似乎完全成了无用之物。

她坐在床边,擦拭他额上的汗,手腕却忽然被扼住。

凌乱的铂金碎发下,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冰蓝双瞳,似乎清醒,又似乎迷茫。

他起身,将她抵至墙角,暗蓝的双瞳有种孩童式的纯澈,可这样的纯净,又往往透出一种原始的兽性。

狭窄的房间令温度进一步升高,彼此的气息将所有空间填满,避无可避。

欢快的音乐从屋外传来,人们仍然在狂欢。

隔着薄薄的墙壁,他们能听到宴会上男人们的高声交谈,隔壁幽会的贵妇与情人的低喃缓吟。年轻的兄妹在狭小的房间中,仿佛与一艘与整个世界背向而驰的小舟。

冰冷而精致的金属勋章肃杀,他的肌肤却滚烫如欲。

他俯身,凝视她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几乎触到她的脸,一种陌生的、极具侵略性与危险性的雄性气息涌现,令她站立不住。

眼前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全然陌生的、隐秘而罪恶的黑色大门,令人沉沦的毒雾涌出,甘甜得令人兴奋。

可在忽然之间,这些气息都消失了,他陷在她的颈窝里,低喃:“索菲娅,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纯粹的迷茫与忧愁。

可温热的吐息呢喃在她颈间,纯粹毫无防备的亲密姿态。

少女的躯体发热发软,可双瞳却亮得惊人。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蓝眸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她的神情近乎狂热。丰润的唇瓣氤氲在他耳畔,她的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我想要……”

耀眼的白光蓦然照射进狭小的房间,青年军官惊诧地望着这一切,好半晌,才如梦初醒般行了个军礼:“海因里希少将,有急报……”

这一夜很长。

处理完公文后,他意外地在自己的书房发现了索菲娅的身影。

身量纤长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些漂亮的瓷制小石子——他们幼年时常玩的游戏,源于从父亲书房偷来的一套精致华美的瓷制物什,他们在书籍中找到了使用它们的方法。

这一幕曾上千遍地出现过,她的睡衣自幼年起款式便没有什么变化,在无数个夏夜,他在翻阅家族专门派人收集的最新科技成果,她在他旁边看从家族古老藏书室翻找出来的古怪史书。

然而此时,已经长大的少女做着和童年时一样的事情,却令他无可避免地想起昏暗的窄室,浓盛的黑发抚过脸颊,她亮如星辰的双眼,她身上的香气,她唇齿间氤氲的温热潮湿。

如此的罪恶。

然而,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所有的幻想都被冰冷的现实打破。

“我想与你同去。”

“胡闹!”他不假思索地斥责,眉头蹙起。

他几乎从未这样对她厉色。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瞬间揭露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那些战场上的黑暗场景,几乎是一瞬间浮现在他脑海。

战争最恐怖的绝不是血腥与杀戮。

人性最黑暗恐怖的一面,会在战场上尽展无疑。

战场上是没有“人”存在的,只有待宰的牲畜,挣扎的困兽,嗜血的怪物。

战场上的女性,会宁愿自己生活在地狱。

没有人知道,他在绝地反杀的那一刻,心中想的并不是帝国的荣耀,而是,绝对不能让她来到这里。

绝对不能让她经历她们承受的一切。

她观察着他,很奇异,那一瞬间,他竟从她眸中看出了一种近乎圣洁的悲哀与怜爱的神色,

“你从不曾告诉我你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她轻声说,“可是我听说,那一次,你整整中了两枪。”

——她说的应该是他单杀敌军三百多人的那次。

即便数百生灵离世,她关心的仍然是他的枪伤。即便看起来神圣如圣母,也只对他一人降下福音。很奇异的,海因里希心底浮现怪异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