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上衣的少年挥手向镜头打招呼。

“hello,大家好我是august。”

“在这里给所有高考的爱唯们,加油!你们是最棒的。”

诚挚的语气,真挚的双眸,这其实是个有点官方的视频,但到末了,少年却抬起右手,竖起拇指,做了个他最常用的手势,挑了挑眉,低头勾唇一笑,神色带上了少年人才有的意气与俏皮。

像是看着你长大的邻家天才哥哥,在你奔赴考场前笃定地为你鼓气。

这样形容似乎有点矫情——在看完那个视频的同时,被窝中的顾夜歌一下子笑了出来,眼泪也在同时滑落。

被紧张以及一些其他的情绪压迫得近乎麻木的心脏忽然一下子鲜活起来,像是被注入了新鲜的滚烫血液。

似乎有无形的枷锁从她身上褪去,顾夜歌对着已经暗下去的屏幕,笑中含泪地想着,明天的考试,她可一定要加油啊。

加油吧,mygirl。

那天的夜里,顾夜歌做了一个梦。

爬满绿苔的城堡式酒店,套房被无数道具和服装填满,她的行李可怜地蜷缩在床头的角落里。

那些几乎堆成小山的服饰包靴中,顾夜歌只能认出零星的几个品牌:爱马仕、华伦天奴、约翰加利亚诺……有几件的logo她当年做练习生时倒是在公司见过,但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顾夜歌都说不出它们的名字。

但看起来都很贵就是了。

窗外海水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纯粹的蓝,海天一色,童话般的浅色小房子错落在山间,景色美到极致。

但酒店里的人却来去匆匆,神色焦灼紧绷,人人都妆容精致得下一秒就可以去走红毯,各式各样的语言混杂在耳畔轰炸,许多顾夜歌发音闻所未闻,她至多只能猜一猜它们属于哪一个语系。

那是半年前,林子萱带她参加威尼斯电影节时,她们所住的酒店。

其实林子萱的来历,哪怕是今天,顾夜歌了解的也相当之少。

两年前,她十四岁,这个女人找上门来,带着一张合约,目光发亮地提出,要顾夜歌做她新电影的女主角。

彼时顾夜歌刚刚从韩国解除合约回来,心情低落到极点,听闻这消息虽觉不可思议,可也并没有太多的热情。

毕竟当时林子萱的名字她闻所未闻,上度娘查了查,也只得到寥寥的信息:上戏毕业、拍过几个短片和微电影、拿过几个奖项……那些奖项她查了查,能列入百科,多少有一些含金量,但在那之前她都未曾听说过,也说不上是多么有权威性。

这样一个人,又能拍出多好的作品?且不论她究竟弄不弄得到拍完一部电影的投资,就算拍完了,只怕也是石子投进湖,能不能在院线上映都是个未知数。

林子萱找上她拍电影的理由也很简单粗暴,林导偶然在微博上看到一组动图,被九宫格里占据c位的那张惊艳,顺藤摸瓜找到了图中女孩的信息,看完了她所有的视频。

据她说,在看到她第一眼后,她就知道,这个角色,非她莫属。

那组图源自顾夜歌在韩国时的一个舞台,最后的endpart。因为她的中国人身份和s/m练习生身份,当时一度在国内韩粉的小圈子里广为流传。

那场的化妆师被她相熟的欧尼打点过,给她做的造型格外上心。

第一次登上舞台的漂亮孩子目光清亮澄澈,大而黑的瞳仁中,慢慢的期待几乎快要溢出来,许是灯光使然,她眸中似乎真的有星星在闪耀。

那是只有未经世俗的赤城孩童才会有的目光,纯净、清透、欢喜、明媚、期盼……哪怕是多年后的顾夜歌自己看了,都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红夜》中的角色,却很难说和这样的形象有什么关联。

那个少女每每出现时,伴随的往往是无尽的鲜血与杀戮,夜色中鲜红的并非少女的红裙,而是人心之恶造就的尸山血海。

她的名字源于最温柔缱绻的诗句,可她的存在本身,便是对那句诗最大的嘲讽与讽刺。

可那一夜十四岁的少女独自看了剧本很久,却最终决定接下了那个角色。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在看剧本的过程中,几度无声嘶吼哭泣到崩溃,甚至在读到有些情节时,浑身颤抖,泪落如雨。

在旁人看来大概荒谬,一个根本不曾真正存于世的角色,一个虚构的故事,却让她情绪波动至此。那夜之后,那个孤寂的孩童如同朱砂一般,生生烙在她心头。

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有些蛰伏于心太久的暴戾与乖张,载着她于剧本构成的世界中沉沉浮浮,忽梦忽醒。

顾父顾母知她这段时间有多抑郁,虽压根不信林子萱,可见她执意要接这部戏,也未如何真正阻拦,只是默默地退了为顾夜歌找好的家教老师。

好在林子萱是女子,有些隐秘的担心,倒是不需要过多顾虑。

那部戏拍了两个多月,剧组拍摄地大多在云南,近乎与世隔绝的古镇,让那段记忆在顾夜歌脑海中如同一场梦境,和现实完全割裂开来。

万幸,顾母随着剧组一起去了云南照顾她,每天拍完戏后见到母亲,像是一种标记,维持着她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让她不至于入戏太深,全然精神失控。

林子萱不是个合格的长者,但她显然是个好导演。在此之前顾夜歌只有过一部韩剧的拍摄经验,扮演的还是戏份极少,且对演技要求并不算特别高的主角少年时期,可在古镇的那两个月,她几乎是手把手地去教顾夜歌如何去演绎暗雪这个角色。

这过程绝不愉快。导演的□□对年轻演员至关重要,但顾夜歌在这时却并不是个听话的学生,她常常在理解上和林子萱产生分歧,有些是殊途同归,有些就全然是两个角度看待问题。她态度谦逊礼貌,却绝不让步,拍戏前两人争的不可开交是常事。

若是寻常导演,自然不会允许一个新人如此挑战自己的权威,一般新人也没有这个胆子。可顾夜歌却没那么多顾忌,那段时间她脑子里只有暗雪,只有《红夜》。

拍完这部戏后她将成为一个高中生,她并没期待这部电影带给她什么名或利,暂时也没有什么在国内娱乐圈的计划,并不怕得罪林子萱留下骂名。

对她而言,重要的只有《红夜》,只有《红夜》中的那个孩子。

林子萱常被她气得跳脚,可这是她自己一眼相中、亲自请来的人,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精神常常处在极度的亢奋与大喜大悲中,高强度的武打戏、长时间的吊威亚也都由顾夜歌亲自上阵。过往两年扎实的舞蹈基础帮了她不少,但这依旧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那是完完全全地剖开自己,以幻想为招魂曲,在自己体内,将那个孩子的魂魄一点一点拼凑完整。

在极度的精神透支下,躯体的疲累显得不值一提。

可如果让顾夜歌回忆起来,对那段时间最大的感觉是什么,那只会有两个字:过瘾。

徜徉于另一个时空之中,体验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极端的爱与恨,极致的畅快淋漓。

那部戏的片酬被顾父顾母保存在另一个账户中,准备作为顾夜歌的成年礼物交给她。两年了,结束拍摄后顾夜歌再未听说过《红夜》的消息,她也没有什么联系林子萱的方式,偶尔兴起,在网络上搜素相关信息也是一无所获,她几乎要怀疑《红夜》是不是流产了,她不会再见到完成的电影《红夜》。

直到林子萱再一次找到她。

作为古装奇幻电影,《红夜》的投资绝对不会小,但在顾夜歌的记忆里,剧组从未因资金不够发愁过,林子萱也不像是会去为了拉投资低声下气的性格——这女人的做派更像是个从出生便骄傲至今的纨绔。

林子萱拍摄《红夜》之前,不过是个得过几个行外人完全没听说的奖项的微电影导演……能如此从容地为一部几乎注定不会有多少商业上的受益的作品烧钱,如非贵人相助,便是林子萱的家世足够支撑她在拍电影这件事上玩个痛快。

在和林子萱的接触中,顾夜歌只能零星地判断出她是单身,家中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出身优越,似乎是香港人——又或者只是在港岛生活过?毕竟,她虽然粤语说的很顺溜,但法语英语也不弱。

年过三十依旧单身,且毫不发愁的女人,其实在国内已经相当稀有了。

何况林子萱的性格……任性也好鬼马也好豪迈也罢,哪一样不是需要物质灌溉的?

再联想到此次入围威尼斯……顾夜歌心中掠过奇怪的情绪,她隐隐察觉到自己于林子萱也许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构成她完美棋盘——《红夜》的棋子。一个漂亮会演戏的孩子,像是矜贵的古董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