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跟踪

陈最今晚，又得去巡路了。

他从不认为自己胆小怕事，他也不认可别人说的他像个娘么，他觉得自己不蓄胡子，指甲要剪得干干净净，鞋子也一定要定期换洗，每天要洗澡，止汗剂也不能少，这许多种种，只因为他喜欢整洁、不喜欢邋遢，与娘不娘没有任何关系。

说他胆小怕事，就更是无稽之谈，虽然他怕蛇，怕泥鳅，怕蚯蚓，怕一切不带毛的动物，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他是个胆小之辈。有些人怕狗，有些人怕鬼，有些人怕黑，有些人怕孤独……谁都有害怕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不仅不胆小，恰恰相反，他胆子很大。哪一回店里出了事，不是他一个人扛下来的？就说上个月，混子哥又来要保护费，他甚至都藏了一把刀在兜里，今天这个钱如何也不给，大不了鱼死网破。

结果，没等来鱼死网破，他裤兜倒是被锋利的刀锋划破，话到激动之处，突然从大腿处破开，整个人赤条条站在人群中央，周围的哄笑都快把他淹没了，他硬是没带抖的。所以，他一直说，他胆子很大。

于是，当妹妹陈粒嚷着最近遇到了变态，每天总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偷偷跟踪她，观察她时，他立刻自告奋勇说，今晚她不用巡路了，自己替她去。他说话的时候有多勇猛，走在路上的时候就有多胆怯。他不应该夸下海口，说自己一个人能搞定的。如果他听了妹妹的建议，带上她一起，他现在应该没那么紧张，至少不会如此喉头发紧，浑身发僵。

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摸摸了，安下心，刀还在。今天出门之前，他已经藏了一把刀在裤兜里，为防万一，还设了公安的紧急电话。

最近治安确实不太好。半年前，这一片被一个大开发商拿下了，所以，各种人都出没起来。一个月前，几条街外的铺面就已经搬空了，听说，只赔了很少的钱，连哄带骗带威胁地赶走了一批做生意的。最近，前面几条街也开始了搬迁动作，不少住了十几二十年的老街坊邻居，说不见就不见了。偶有几个不愿意搬走的，听说，也是病的病了，伤的伤了，反正都躺医院去了。

只有他陈最还在苟延残喘、负隅顽抗，不是他真舍不得这住了23年的地，他比谁都想离开这个小地方，他从没离开过这里，半年前，他曾经冲动的买好了机票，甚至都坐上了飞机，终于还是没有离开，他也是没有办法。

想到这，陈最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谁让这是自己的命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他仍记得父亲去世前时常说的话，对啊，谁说换一种活法，就一定比现在好呢？

陈最，一路想着，已经走到了桥洞底下的小巷里，上一次来这里，遇到了一个乞丐，很费了一番功夫才赶走，今天倒是风平浪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和妹妹一起巡这条路，已经半年了。

主力都是妹妹，他只是在妹妹有事的时候，才偶尔顶替一下。这条路叫养老路，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残疾人安置所，里面住着上百户的残疾人，有的看不见，有的听不见，有的腿不好，有的脑子不好，总之，没有几个完全正常的人。

养老路是政府为了照顾出行不便的老人家修建的，没修路之前，他们要绕三四里路才能回家，有了这条路，十来分钟就能到家。不过，估计是政府资金有限，路修得非常窄，勉强容纳两个人并排走，如果骑电动车，技术不好的话，都很难保持平衡，搞不好就撞到旁边的河里去了。

而且，这条路比较隐蔽，在一条水道的边上，路的左边是一座杠精水泥的大水库，右边是一条河，河上有一条桥，而养老路就在桥下。

这条路也是店里几个员工每天必经之路。

之前因为一些过路人从桥上扔各种各样的垃，经常养老路上变成实打实的垃圾堆放点。赵哥和强哥坐轮椅经过，经常被堵住，有一次下大雨，垃圾漫水浮起来，卡在了强哥的轮椅里，强哥强行往前冲，一下将他连人带车掀翻在水坑里，幸亏赵哥扑下身把他抓了起来，否则，他腿脚不能动，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不知道能不能有命活下来。

打那以后，陈最就安排妹妹，到了晚上九点半就出来巡路，把这一段路上的垃圾、杂物，全部清理干净，免得赵哥强哥再发生危险。妹妹一开始总是不乐意，说要自己陪着赵哥强哥下班，宁愿送他们回去。但是陈最一直要求她偷偷出来，提前清理路障。

陈最知道，妹妹还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这么麻烦。直接安排一个人送一下不就好了吗？但是，靠别人和靠自己，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不想让赵哥和强哥觉得自己拖累了大家。

正当他清理完路障，认为没有跟踪狂，准备转身回去的时候，一个黑郁郁的人影从他身后跳了出来，即将扑到他身上。

谁？

陈最侧身躲过，顺势掏出了兜里的匕首。

来人扑了个空，差点撞到墙上，幸亏及时刹住，才没摔得鼻青脸肿。

陈最定睛看了看，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也确认对方并没有下一步偷袭动作，这才淡淡开口道：“你……是谁？”

看他手里拽着把刀，来人愣了愣，身体微微往后，吊着嗓子道：“你这是要杀人啊你！”

“哪，哪有？……”陈最支吾道，他拿刀就是了防身，他都想好了，如果今天真的遇到那个跟踪妹妹的臭流氓、臭变态，他可不是没想过要让刀子见血的。别人怎么欺负他都可以，但是欺负他妹妹，他绝对不原谅！

不过，陈最毕竟不是敢杀人的，别说杀人，他连鸡都没杀过。他只是被突然涌来的黑影吓到了，他道：“倒是你，好好走路不行吗？大半夜的搁这吓唬人！”

来人嘻嘻道：“这不是开个玩笑嘛？”

“这就好笑了，我又不认识你，你跟我开玩笑？”陈最收好匕首，打算赶在10点前回店里，他今天还得把几台坏了的蒸发器送到维修部去修一修，可不能耽误了明天做生意。他早上已经问过了，维修部营业到10点半。

“你可真是狠心啊，我把你记在心上，天天想着见你，你倒好，才一个月没见，你就把我忘了。”

听来人说的信誓旦旦，陈最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人。他看起来很高很壮，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此刻在路灯的反射下，显得格外亮堂。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认识的，陈最就是想不起来。

陈最也不想跟他耗下去，反正他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毕竟，每天到自己店里来剪头发的就有几十个人，每个人都说认识自己，他哪里能把所有人都认识下来？

见陈最想不起他，来人一把脱了大衣，扔在路边，径直躺了上去，末了还扭过头道：“想起来没，一个月前，在这里，你让我滚到别的地方去睡，还给了我八百块钱……是不是记得了！”

原来是他！

那天他明明看起来像个乞丐，也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高，更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好看。怎么居然会是他。不过，看他躺在同一个位置，用着同一个姿势，陈最便觉得，确实是他，他当时就是翘着个二郎腿，眯眼斜自己的。

想起了来人，陈最冷冷地道：“我可不记得我有说过让你滚的话。我说的是请……”

来人嬉皮笑脸道：“那不都一个意思吗？你就是想让我滚蛋嘛。”

这话说的倒没有错，如果说滚蛋就能让他滚，他肯定开口就让他滚了。不过，他今天来这里干嘛？也没有堵路，也不像讹钱的，身上也没带武器。

看他脸色，冷锋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扯着嗓子道：”你放心，我不是来讹钱的，我是来给你还钱的。“

说完，冷锋掏出钱，塞进陈最手里。陈最轻轻推开，看了看时间，边退边往桥上疾步走去。冷锋跟在他后头一阵小跑，直到桥中间才追上了他。

但冷锋还没开口，陈最就嘘了一声，让他不要说话，甚至连脚步声也特意放低了。陈最靠在桥栏上，低头看着远处最近的几个人。一个女人推着一个男人，女人似乎看不见，全凭男人指路，左边，左边，诶，太左了，往右一点，诶，太右了，再右了，再过去咱两可就到沟里去了。男人说着话，惹的女人噗呲笑了，把你推沟里去才好，省得你一天到晚尽满嘴胡说八道。

男人坐在轮椅上，咧开嘴笑的很开心。“我哪里胡说八道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娶你回老家，给你盖一个大房子，再给你配两个娃，不，响应国家号召，咱配三个。完了，再……再给你养条狗。嘻嘻。”

男人说的开心，女人笑的更开心。

“就是不知道，啥时候能凑够那么多钱。咱两一个月才挣多少，回家盖个砖房子都得再干好几年，更别提大房子了。而且，都说政府很快就要拆迁到咱们这了，也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干多久……”女人说的有些难过，敛了笑容。

“哎呀，能干多久是多久，就算真的干不下去了，咱们再换个地方，也是能找到活干的嘛，只要你真心跟着我，我肯定好好赚钱娶你。”男人双手扶着滚轮，把有些跑偏的轮椅摆到正常的航线上来。

女人听着，越发悲观起来，到了桥底下，她突然停住脚，低声说道：“你以为天下个个都是陈老板？都愿意请咱们这些残疾人？还特意给咱们申请残疾人保障房，工作哪有这么好找。没了这家店，咱们还能去哪里……”

“放心，一人自有一人福。咱不是还俩人嘛，双倍的福，一定会度过难关的。”男人乐呵呵的说道。

看来，他虽然是个残疾人，但比起大多数正常人，都要更乐观和向上。

冷锋站在陈最身边，默默看着他，陈最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这一对恋人走远，直到确定他们再也不会听到任何他们的说话，他才开口道：“走了。”

“嗯？！你拿了钱再走。”冷锋把钱再次塞到他手里。“我可不想被人当成个乞丐。”

陈最刚想告诉他，自己没有把他当乞丐，但是，想想又放弃了，他确实有想过，这些钱就当是做善事，打发乞丐了。

“你拿着用吧，我不要。”陈最扭过头，往桥下走。

“那怎么行，就为了还你这几百块钱，我蹲这个桥洞都蹲了快半个月了，大半个月的辛苦，你要是不收，我不是白辛苦了？今天你不要也得要，要……也得……”

听到冷锋的话，陈最突然停住脚，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顿了很久才终于问道：“……不会是你吧……”

“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