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锋觉得,自己应该是个英雄。

可没说错,他从小到大都是想当英雄的。在父母还没去世的时候,他总是披着披风,站在土包上,吆喝着小朋友,让大家随他一起,去赶走侵扰乡亲们的大黄蜂。还没斗过三两个回合,其他小朋友见势不妙,跑得影都看不到,他却不肯跑,一个人单打独斗,然后被蛰得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等他到了福利院,他也是唯一一个敢和院长谈条件的,他为了小伙伴们每天中午的一只鸡腿,跟院长斗智斗勇。虽然经常被偷偷打一顿,甚至在自己吃的饭菜里发现死去的蟑螂、老鼠什么的,但最终他还是让小伙伴们都吃到了鸡腿,那鸡腿真好吃,那是每个晚上让他们魂牵梦绕的美味。虽然自那以后,他再也不吃鸡腿,但是,不妨碍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还有很多事,他不太记得了,但他知道,他当初就是想当英雄来的。他现在也想当英雄。但是,就像他曾经无数个老板说的那样:想当英雄?你凭什么当英雄?你有钱吗?有权吗?有势吗?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想当英雄?凭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怕?小子,你以为英雄是那么好当的吗?

坐在抢救室门外的冷锋,此刻有些疲累。他才想起来,刚刚自己以多快的速度跑了多远。当他不顾一切,用双手托抱陈最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像英雄,他简直羡慕曾经喜欢过自己的那些人。

那强健有力的臂膀,稳健冷静的步伐,不愧是他,一般人若是抱着个失血过多昏迷的男子,怕是走不出一百米吧。但是他硬是抱了接近一公里。想想,如果不是医院门口堵成了长龙,他也不会这么急着表现自己。情况紧急,来不及他多想了。

此刻,卸下重担,不再紧张,只需要等抢救室的门打开,陈最安全的出来,一切就告一段落了。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抢救室里医生走出来的时候,冷锋正在打瞌睡。

医生在门口喊了喊他,病人家属呢?病人家属。直喊了三四声,冷锋才迷迷糊糊站起来,走到医生身边去。

“医生,怎么样?严不严重?”

“放心,问题不大,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冷锋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对问题不大这四个字太恐惧了,父亲去世之前,医生跟母亲说的,就是问题不大。但是,父亲没有扛过一个星期,就离开了他。

“不……不是,医生,这怎么会是问题不大呢?他可是受了一刀,失血过多,昏迷了的人啊!”

“冷静一下这位家属。病人确实没什么事,他昏迷是因为低血糖。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不吃饭,对身体不好,更何况像他这种低血糖严重的。”

“低……低血糖?“冷锋还是不敢信,”可是医生,他流了那么多血,你看,我身上都沾满了他的血,这还不……”

医生赶紧打断了他:“你要是抱他的时候,不要一直抓着他中刀的地方,他可能还不会流这么多血!好在,那个匕首捅得不深,主要是外部擦伤,所以问题不大。你们住一晚上,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一晚上?那怎么够?电视上演的,失血昏迷,不都应该住十天半个月吗?”冷锋还想说什么,医生已经快步离开了。

一个护士领着他进了病房,告诉他,病人需要安静,不要吵到他。冷锋不放心,又问小护士,小姐姐,我需要做点什么呢?护士看了看他,轻描淡写地说,你看看周围有什么甜的东西卖,给他买点吃的,他醒了可以喂他吃点。

冷锋乖乖地点点头,护士走后,他看了看陈最的吊水,应该还要个把小时才需要换,趁着这个时间,去给他买点吃的吧。仿佛担心陈最中途醒过来,冷锋俯下身,对着陈最耳边轻轻说:“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很快就回来。”

冷锋并不知道该给陈最买点什么,也不知道陈最喜欢吃什么。但他记得小护士说的,要买甜的。所以他在超市里把各种看起来甜蜜蜜的东西,都买了一些,拎了好大一包走回医院。

小时候,他也很喜欢吃甜的,每次父亲返工回来,都会给他带糖,那时候,坐在家门口,等父亲回来,吃糖,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光。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拆了一颗糖,放进嘴里,才几秒他就受不住,吐了出来,他这才仔细看包装纸:跳跳糖。这什么糖,咋在嘴里像吃了炮仗似的。

冷锋觉得这个糖,真给劲,心想着,待会就给陈最喂这糖,也吓一吓他。他心里这样盘算着,腿脚走的更快了。

陈最仿佛预感到会有什么人害自己,一个黑郁郁的人影走到他跟前,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但见对方用很诡异的声调说着,大郎,起来喝药了。陈最死命后退,抵死不从,忽然手碰到什么东西,吓醒了过来。

刚一睁眼,一个更大的惊吓就浮在他眼前,他啊的一声,狠狠推了对方一把。曾俊没留心陈最醒了,整个人跌退了几步。

他毫不在意,欣喜地道:“最最……你醒了?”

陈最看了看周围,在极力理清思路,半响他问:“……冷锋呢?”

曾俊听到这个名字,脸上有一瞬间的不快,但他很快就用一幅笑脸道:“我可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躺在床上。”

陈最没有再问,换个话题道:“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去你店里找你,看到你店里一团乱,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问陈粒你在哪里,她居然说你被捅了,流了很多血,被那个冷锋送医院去了,具体那个医院她不知道。我心里那个着急啊,就让人查你住在哪里。一查到,就立马赶过来看你了。”

“这种事,你倒是积极。”虽然听到这些话,陈最的心里是很短暂的感动了一下,但是,他马上习惯性地换上了冷淡的神色。“你现在看到了,可以回去了。”

“我才刚来,你就赶我走?”曾俊不敢相信。

“你在这里,晃来晃去,我没法好好休息。”陈最带着几分埋怨道。

曾俊立马坐下来,一动不动,“那我不晃了,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他突然想到,大学的时候,陈最也对他说过,没事长这么高干什么,晃来晃去,晃得我眼睛疼。那个时候,他还只知道笑话他,这就是你们小矮子得不到的快乐了。

“是混子干的吗?”曾俊问。

“不关他的事。”陈最答。

“你不用帮着他,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曾俊道。

陈最突然就觉得很可笑:“他不是好东西,难道你就是好东西了?”他心里默默道,混子只是伤了我的身,你曾俊伤了我的心。肉体和灵魂的伤害,难道还能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曾俊显然没有看出陈最这么多心思,他就算看出来了,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告诉陈最,他错了,他不该畏畏缩缩不敢承认他,不该为了继承家族事业而娶一个自己不可能有感情的女人,不该在他最渴望爱,最需要肯定的时候,弃他而去,不该在做完这一切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过头来找他,告诉他自己还爱他。

他说不出来。就像当初结婚之前,他不敢承认自己喜欢男人一样。他那阵子备受身体和灵魂的折磨。每天都在想着,怎么不让那个女人发现,怎么拒绝她。直到他发现,那个女人和自己也只是形婚而已,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骗了,但很快他又得到了巨大的解脱,他甚至兴奋得第一次抱着那个女人狂笑起来。

是的,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觉得自己不是个罪人,至少不是一个孤单的罪人,如果有罪,那个女人和他一样有罪。两个罪人不就可以抱团取暖吗?幸好,他们达成了协议,允许彼此都有自己爱的人,继续伪装成夫妻,既给家族一个交代,又给彼此一份自由。

他说不出口的这些话,陈最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他猜到他的婚姻有些问题,从路人的议论,从媒体的只言片语中,但他没有猜到曾俊对他的感情。

“他当初缠着你,我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他为了和我作对,跑我们家死对头那边去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拿下这个项目,这样谁也不会烦你,谁也不敢逼你搬走。想到混子那东西对你这的事,我就恨不得撕了他。”

曾俊手上一个凶狠的握拳动作,看向陈最的眼神,却是温柔的。“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再考虑考虑,我知道你对我有感情,我对你也一样。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早一天在一起,早一天得到幸福。”

“得到幸福?”陈最不敢相信曾俊说出了这两个字,他配得到幸福吗?他牵着那个女人的手,走进礼堂的时候,自己曾诅咒他,自己得不到幸福,他也别想得到幸福。怎么现在,他就要单方面宣布,要给自己幸福了?他以为他是谁?他想要的时候,自己就乖乖在他身边,他不想要的时候,自己就默默走的远远的?

陈最想了太多,牙缝发出嘶地一声,他皱起眉,露出很难看的表情。

曾俊赶紧俯下身,关心地握起了陈最的手:“怎么样,伤口疼吗?”

陈最轻轻脱开他的手,颤抖地摇摇头。曾俊又问,那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叫医生?见陈最挣扎着要下床,曾俊急了,喊着,你别动,我……我去叫医生。陈最一把抓住他,气急道:“别,别叫,我……我尿急!“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走廊外,一个小护士的声音响起:“诶,你找谁?怎么还站在这个门口?”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贱贱地应道:“什么叫还站这?我这不刚到吗?”刚说完,冷锋提着一大袋零食推门进来。和陈最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尴尬,他已经急急奔了出去。留下一句:“不要跟来。”

冷锋果然没有跟上去。他不是不想跟上去,他扔下东西,正转身要跟上去,看看陈最到底怎么了,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被曾俊一把抓住,扔在了椅子上。

“他说了不要跟着,听不懂话吗?”

冷锋看出曾俊眼神里的情绪,不爽、厌恶、气愤,各种都有,唯独没有喜欢。他于是乖乖地坐回椅子上。

直到陈最回来前,他两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先开口说话。仿佛谁先说话,就输了这一场没来由的,由沉默挑起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