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奕的书房陈设简洁,一张书案,一把圈椅,临窗搁了一张软榻,榻上铺着厚厚的狐毛毯子,看起来很温暖。

芷兮的目光被书案前的火盆吸引,那里头正燃着通红的炭,整个房间像是一个蒸笼,炙烤着房里的人。

芷兮微微启唇,呼出一口气,拿起手中帕子拭了拭鬓边的汗水,朝着书案走了过去。

案上正摆着一张作了一半的画,芷兮好奇的歪了身子去看,却忍不住叫画上那几只憨态可掬的猫儿给逗笑了。

那几只猫该是一家子,两只体型稍大些的正慵懒的躺在一旁大树下,旁边有四五只小猫,正在无忧无虑的追逐嬉闹。

他画的十分简单,只粗略几笔勾勒,也并未上色,芷兮还是从画里看出了一种羡慕,他是很羡慕这支猫家庭的。

她突然的笑声让冯奕愣了片刻,继而反应过来她是在看自己刚才闲来消遣所画,他不禁汗颜,忙三两步绕到书案后,尴尬一笑,将那张画着几只调皮猫儿的画给收了起来,压在左侧那一摞奏折下面。

冯奕挠了挠腮帮,声音发虚:“让公主见笑了。”

芷兮直起身子,绕到窗前站定,将窗户小小推开一条缝,随口道:“冯奕,你的家人呢?”

正在整理案上笔墨的手一顿,仔细观察便可发现那双修长洁白的双手轻轻抖了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冯奕抬头看向芷兮,静默不语。

芷兮背对他,又道:“之前听说过许多关于你的传言,但从来没听说过你从何而来,你的家人呢?”

书房内很安静,接近黄昏的时刻,光线其实有些暗,芷兮看不清冯奕的脸色,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静谧蔓延到室内的每一个角落,似乎能将人尽数吞没。

冯奕不禁陷入了沉思,他曾经也有家人,有嘴硬心软的父亲,有温婉和善的母亲,有互相嬉闹的兄妹……

他曾经的家是其乐融融的。

可后来,后来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家人都过世了,这偌大的一个世界,只留下了他一个人,不人不鬼的活着。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他的家人太自私,为什么要留下他一个人,若是将他一起带走,那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用忍受这种非人的痛苦了。

心脏处一阵抽搐的疼痛,冯奕张开嘴,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突然,盆中炭火燃烧发出一声响亮清脆的噼啪声,将冯奕拉回了现实。

他轻轻一笑,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苍凉:“在下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家人就死于战乱了。”

芷兮未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宫里的太监其实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养不起了,便卖进宫里,换几个银钱,他以为冯奕也是一样,却没想到他是个孤儿。

芷兮心中微恸,安慰道:“最起码他们不是故意不要你了。”

冯奕一愣,倒是有人第一次跟他这样说。他蓦地大笑起来,笑了很久,直到胸腹处都传来疼痛感才止了笑,他喘了口气,看着一脸莫名的芷兮,启唇道:“公主说的对,起码我的家人不是故意抛弃我的。”

他们只是不得已。

“好了,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芷兮关紧窗叶,再次走到书案前,忍着令人不适的炙烤感,盯着他的双眼问他,“你生了什么病?用了什么药?”

冯奕下意识的就要逃避,他垂下眼睑,试图用沉默让芷兮放弃。

他的小心思一眼就能看穿,但她既然问了,得不到答案就不会放弃。

她将双手撑在书案边上,声音带上了一点凌厉:“抬头看着我!”

冯奕继续整理着书案,叹息道:“公主何必问这个呢?”

“我是个公主,整日无所事事,我有大把的时间陪你耗。”

竟带上了狡黠的威胁,冯奕不由失笑,默了片刻开口:

“不是病。”

冯奕的声音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平平淡淡,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事:“年少的时候,我有幸遇到一名西域来的游僧,他见我小小年纪整日在街乞讨,受人欺负,于是心生怜悯,便收我为徒,后又将我带到西域。”

“他问我想不想做一个强者,我自然是想的,只是要做一个强者,自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后来,他便花费了一年的时间,替我研制出一颗药来,那药服后,我的身体开始百毒不侵,任何武功心法也是一学即会,自然了,代价便是寿命减短,终年怕冷。”

说完后,冯奕自己倒生出了一股惊讶,原以为自己的过往能说个一天一夜,却原来三两句就没了吗?

他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只除了那一年,他服下的不止一颗药。

多少颗他也记不清了,总觉得有上千颗,他对那一年唯一的记忆便是不停的服药。

那游僧是个亦正亦邪的小人,他并非怜悯他,而是想找一个试药之人罢了。

冯奕起初还以为老天眷顾,终于有人来拯救他了,后来到了西域才发现,那游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他喜欢研制各种毒药,但那些药需要有人来试药,于是他就四处游历,诱骗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幼童,带回去日复一日的给他们服毒。

那些毒大部分是没有解药的,于是便死了很多的试药人。

那游僧所住的地方乃西域丛林里的一处断崖边上,他曾经去过崖底,看到了数不尽的白骨。

他其实算是最幸运的一个,到他时,那游僧又爱上了以毒攻毒,他喂给自己各种各样的毒药,有时是一日一两颗,有时一日十来颗,看着他因为药物的缘故而变得面目全非痛苦不已,那游僧就会变得分外兴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一年神智都是浑浑噩噩,疼痛让他片刻也不得清醒,他只记得自己无数次求那游僧给自己个痛快,每次都只得到一句回应:“是你自己说想要成为强者的。”

于是便继续重复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那游僧出门采药,再也没有回来,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自此,他才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感谢那游僧的,若不是他,自己焉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虽受了很多常人不能忍受之苦,但到底还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好处。

冯奕平静的阐述完,书房内再次恢复静默无语的状态。

过了许久,芷兮突然出声:“从明日起,我搬到公主府居住。”

冯奕心尖骤然传来一阵疼痛,他无声的勾起唇角,面上浮现讽刺的笑容。

他心道她回公主府住也好,他是一个不祥之人,又即将身死,或许他全身都已经开始散发腐烂的气息,跟他住在一个府上难免晦气,回去也好。

只是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紧。

“从后天开始,你每日必须抽两个时辰,来公主府找我,不论白天黑夜,每日必须两个时辰。”

芷兮没瞧见他脸上神色,语气里带着无比的慎重说道:“你能做到吗?”

冯奕茫然片刻,怔怔的不说话,芷兮又催促了一遍,冯奕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他如今身边得力助手不少,许多事都不必自己亲力亲为,现下安庆帝只让他想办法治好楚恬的疯病,撬开他的嘴,弄清楚传国玉玺的下落,除此之外倒也无旁的事。

安庆帝催的急,冯奕生怕他耐不住性子派别的人去禹州,几番考量后还是将楚恬已然寻到的事告诉了他。

“只是不知公主是要做什么?”

芷兮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之前许世安所说的那两桩命案,与你有关吗?”

她问的直接,冯奕满腹的谎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最终如实道:“是我派人所为。”

芷兮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心跳也快了几许,许世安说那两人是被人生生用拳头贯穿了胸背,手段可以说得上是骇人至极。

他身边的闻人萍,杀人喜欢用鞭子扯下头颅,这次又有一个喜欢用拳头掏穿心窝的,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喜欢用这种极度吓人的手法杀人的。

那么,他身边的人是这样的手法,他本人呢?

芷兮觉得他若自己出手,只怕会更狠辣,就连想象也会让她呼吸□□。

她有一种直觉,冯奕对那两人动手,极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或者是因为母妃,可不管是因为谁,她都觉得他们罪不至死。

她到底还好好的站在这,没有被送往北齐和亲,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头,她又觉得自己的不忍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毕竟那两人当初做那些事,完全没考虑过她嫁往北齐的下场。

芷兮觉得很矛盾,这种矛盾让她极度不安,说出口的话也变了味:“为什么?他们得罪你了吗?你是不是想杀谁便杀谁?”

她随即转过身,懊恼的咬了咬唇瓣,她不想将罪恶感推给冯奕的。

瞬息的功夫,芷兮又转过身来,冯奕却先开了口:“看不顺眼,想杀就杀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语气是一贯的清冷,透着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肆意。

芷兮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