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长心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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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心穿过红梅树林,冰骨清寒,她被这冷意侵得一颤。
她并不想生事,只是想遥遥见紫虚神尊一眼,想对他致歉和致谢。
虽莳晨说,紫虚神尊施恩从不望报,但救命之恩对于夜心来说,却是头等大事。而眼下,她这等仙界小民,能为一人之下的紫虚做的——恐怕也只是说一声无比多余的感谢罢了。尽管这个“谢”字,对于神尊,或许太过微不足道。
夜心一袭青衣装束,很快便行到了堂外。
莳晨端了药出来,向她行礼,“上神可是落了什么?”
夜心轻摇扇面,学着阿柳的语气,“我始终放心不下,想再瞧瞧紫虚,他现下如何了?”
莳晨苦着脸,摇了摇头,“还是刚才那般,毫无起色。”
夜心不敢多问,“那你先去忙吧,我陪他坐坐。”她轻阖起扇子。
莳晨行了一礼,便端着药盘下去了。
余光里瞥见那药就空了一碗,其余一个都不曾动。夜心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堂内很是宽敞,点的香清幽扑鼻,煞是好闻,似乎……是月麟香,这香中隐隐有一丝檀香味……
紫虚神尊也喜欢这种特别的香么?
堂内东侧房中挂了一处帘子,后面隐约可以见一人影,虚弱地躺在帘子后的床上。
夜心不敢放肆地掀开帘子进去,她这幻化术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紫虚这样的高位尊神的。如若弄巧成拙,反而辜负了她进来偷见紫虚的初衷。
她走近帘子,却不敢靠得太近,怕会扰了他的沉睡。
轻轻行了两步,却听得一声含糊低沉的梦呓。
“绾儿……”
夜心听得不甚清楚,似乎是个女子名字,但绝对——不是沉秋!原来外界传说,紫虚神尊另有心爱的女子,却是真事。
眼前这般虚弱无力、似乎失了半条命的神尊模样,哪里还像众人口中意气风发,睥睨四海的紫尊?
夜心现出本相来,轻提着长及地的裙角,再近两步。
榻上的身影也近了两分。
帘子旁一盆挺立的朱梅傲骨高洁,吐着幽香。
隔着帘子望去,那一身白衣的天宫第一尊神,散下长发无力地仰面躺在榻上。厚重的帘后,依然能看出眉头紧锁的英挺轮廓,他比那晚夜心在三十三重天遇见他时,更显脆弱。
此刻,他并不是九天第一尊神——只是个身受重伤,昏睡不醒的可怜人罢了。
夜心心下说不出的怅然。
帘子前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紫袍,一条黛绫搭在其上。
那日,若神尊覆了黛绫再入幻境,也许眼睛也不会受伤。他为何黛绫在身,却摘下了呢?
正兀自想着,门外忽传来几声吵嚷!
“别拦我,我进去见一眼紫虚就走!”沉秋的声音已经行至门外。
“不可呀!上仙——”莳晨焦急地大喊,怕是阻拦不住的。
糟了!这房内陈设清楚明了,夜心能躲去哪里?
她飞快地幻化回阿柳模样,找了个凳子,尽量按住狂跳不止的心,泰然摇扇。
“沉秋!这不是沉秋嘛……”一声张扬的招呼!
夜心拿着扇子的手吓得一抖,阿……阿柳!
他若进来,自己这个假阿柳定然穿帮!且那位阿柳,听鹤玖称呼他……似乎是个上神,夜心若幻化成旁人,在一介上神面前,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的。
若是阿柳再起了疑心,反而要生了不少旁枝错节,就更加解释不清了……
夜心顿时心焦!
“啪!”
房内多了一盆红梅!——好生突兀?
“啪!”
那红梅霎时消失,房内多了一只杯子?——不对,杯子数便逢单了,再说若是自己不幸被挑拣出来,灌上滚烫的茶水给沉秋喝——那岂不是成了冤大头?——不妥不妥!
“啪!”
夜心撑着腰,回到本相,头痛的很!
“求你了,我不扰他歇息,只远远见他一面就好……”沉秋声音中竟哀戚起来。
“这……紫虚叮嘱过,通天紫宫以外的人,都不可踏入房门半步……沉秋,我看你还是尊重紫虚的意思……”
阿柳在夜心印象中,巧舌能言,阿柳!一定要将沉秋劝回去呀!
“哼,难道我连见未来夫君一面,也要你们点头么?”
堂门口人影一闪!那朱裙已经踏进堂中。
夜心来不及细想!
掀开帘子,闭上眼睛向那榻上猛然扑去——她幻化作一条一模一样的轻柔丝被,加盖在紫虚神尊身上。
此时,她正趴伏在紫虚神尊的原被子上,随着他胸膛似有若无的呼吸,微微起伏。
还好,外边不冷不热,否则两床被子,定要将神尊捂出汗来……想及此时,她与神尊之间,只隔了一床薄被,夜心顿时羞愧满怀。
唉……如此冒犯神尊,若是他忽然醒来……夜心啊夜心,这便是重罪呀!虽不晓得天规中,冒犯四尊究竟会是何等罪责,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定然不轻……
太胆大了!夜心暗暗后背生凉,吓得心——跳得如同一章乱曲。
好在厚重的帘外,阿柳及时赶来,与莳晨一起将沉秋带了出去。彼时,沉秋高声喊道,“紫虚,你的伤如何了?”
夜心一听到她的声音,便浑身颤抖!
“你为了救那小贱人,连黛绫都来不及覆么?你就这般在意她么……”
“沉秋,你身为璇玑谷的大师姐,当自重啊!”阿柳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
“她到底哪里比我好……你连眼睛、连命都不要,偏要来救她……”
“可是上仙,师父也救了你啊……”莳晨焦急地劝慰她。
沉秋依旧痛彻心扉地哭喊,渐渐远去,看来已被二人拦出去了。
夜心听得心惊肉跳,这位沉秋仙子,吃的无名醋不就是在指夜心么?却好生没有道理!
眼前危机总算过去,她皱了皱身子,正欲翻身坐起。
却见青衣身影一晃,似乎轻踏着步子转进堂内来!她来不及重新伸展,心慌意乱地重新趴在神尊胸怀之上。
此刻,她化作的这床薄被,无比乖巧,虽比刚才多了几道褶……但希望阿柳隔着帘子,莫要瞧出来才好。
青衣身影步入房内,施施然立在帘前,竟听他叹了一声,“紫虚啊紫虚,你睡得昏沉也好,不用瞧见沉秋伤心的面色,也无需为难了。”
他走向衣架处,似乎从上面够了根墨色布绫,轻笑道,“这条假黛绫,既不能防光,又不能隔炎,花画大赛上你已戴着它招摇了半日,还留在此处作甚?”
什么?神尊那日花画大赛上竟戴的是一根假的黛绫?
为何?
若是因为真黛绫在夜心手中,他尽可以来找夜心索要啊……况且,那日夜心本来就带在身上,打算看准时机还给神尊,只是见了他又有新的覆在双目上,这才作罢……
阿柳将假黛绫重新挂回衣架,靠着帘子似是苦笑了番,“你可知啊,外间的流言四起,都说你将宝物黛绫赠与了旁人……都好奇卯着劲儿打探——到底是何人,竟有福气受了紫虚神尊护目黛绫。这些留言,你想来也有所耳闻了吧。”
竟有人在寻夜心么?夜心暗暗一惊,她被庇护在羽林仙学之中,又兼伤重休养消失了好一阵子,四周平静无波,并不曾有人注意到她。
那青衣身影定了定,似隔帘望来。
夜心浑不敢动,一床本该柔软如丝的薄被,竟让她幻化得僵硬如铁。
“你还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么?”那青衣身影似要掀帘而入。
夜心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若是上神阶品的阿柳一掀帘子,只怕会瞧得清楚分明,那夜心即便和阿柳有一分交情,也被他完全看穿了!
即便阿柳不追究她冒犯神尊之罪,也必会告诉阿檀……
她后悔起来,不该如此头热放肆,方才要是幻化作一根神尊的落发,静静躺在榻边,不引人瞩目多好;也好过大张旗鼓地化作一床丝被在此煎熬,生生受这提心吊胆之苦。
正在张惶之际,身下昏迷的神尊似微微动了动……
只觉自己被一双大手虚弱地向上拉了拉,额头化作的被角,已经抵住了男子温热的下巴。她不自觉一颤。
一只手无力地落在她背上,掌心中俱是柔软。
那青衣身影在帘前似含着苦笑顿了顿,最终引出一声轻叹,“紫虚,听我一句劝,自欺欺人方苦。”
直到青色的衣角,消失在了门口许久,夜心才终于浑身轻松下来。
头顶,似有轻热的鼻息缓缓而来,夜心的脸贴在紫虚神尊冷白的脖颈之上。
他的喉结在耳边微微一颤,语音轻柔嘶哑。
“……别怕,我会护你……”
他,又在梦语了么?
夜心陡然心中一沉!
虽想不清楚为何他会在大赛那日戴着假黛绫现身,又为何天宫风吹草劲却从未波及到仙学之中,但夜心知道,他一定有他的顾虑,他在护着谁,正如他梦中还在呓语,还在逞强。
神尊啊神尊,你如今昏昏沉沉,灵台晦暗,却还在心心念念要护着旁人?可你自己呢,谁又能来护你?
“咳咳……”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咳。
夜心不敢再逗留,此番放肆已是大忌!她立即一个飞身跃出帘来。
她郑重理了理衣裙,在帘前敬重地跪下,心中百感交集,似南疆海底掀起层层波澜,在她心中汹涌入天际,久久难息。
她生出无限怅然来,心痛难抑。为眼前的救命恩人,舍身救人却不能自救,眼见着他落入了旁人的陷阱却无能为力。
“紫虚神尊,小仙南疆海夜心,今日冒昧前来,叩谢您于花画大赛上对小仙的救命之恩。”夜心向着帘子后躺卧着的、睡意昏沉的病躯,俯首拜了三拜。
那清瘦的身影,却如帘前挺立的朱梅一般,气息幽微却执着如斯。
夜心心口伤势突生剧痛,怕是眼前此景牵出了内伤。
她咬牙抚着痛处,“您救了小仙两次,小仙铭记于心。婚约本是您私事,但若您不愿成婚,小仙……小仙虽人微言轻,仙阶低下,但……小仙愿意助您脱离困局,以报救命之恩!紫虚神尊,您好好养伤。紫尊安然立于世,四海宇内,才能同沐尊泽。”
白裙一扬,房中已无了声息。
莳晨端着药来,却见帘外地上,有个晶莹闪闪的物什,捡起一瞧,原来是一只珍珠耳坠。那耳坠形态寻常至极,定不是沉秋仙子所戴。那坠子上的珠子却不像俗物。
“奇怪,方才这里——有么?”
日头西斜,这一天的课业似乎漫长了许多。
梨莘与温廷正好从留云阁一同出来,便见着位司礼监的礼官并许多着四所仙佐袍子的人,正将夜心带离万径阁。
梨莘的书霎时洒了一地,与温廷疯了一样地追了上去,“凭什么要带走夜心?夜心犯了何事?”
“量道玄堂办公事,不得阻拦!”仙佐们正色道,手中的法器已经挺在梨莘与温廷身前。
“没事,我求见天帝陛下罢了。谁知,他们这阵仗,着实有些骇人……”夜心咧着嘴笑了笑,心口一痛,便立时一通咳嗽。
梨莘看着她手上缠缚着一道道厚重锁链,泪花涌出,骂道,“她不是求见陛下么?又不曾犯了天条,你们何须对她锁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一玄甲仙佐蹙眉拦住,神色颇为不耐,“玄臻神尊吩咐了,夜心仙子是为了花画大赛一事而求见陛下!大赛都过了月余,此时还来旧事重提,难保没有什么龌龊心思!按照天规,本来还要加脚链,现下已经酌情去除了。”
夜心摇摇头,尽量摆出个轻松的神色,“你们回院子吧,我……无妨。”
梨莘泪水汪汪,她怎么近来如此爱哭,“你跟阿檀学坏了……你怎旁的不学,却学了他这口头禅?连他不要命的活法,你也要一并学来气死我们么?”
温廷定定地望着她,“你要去救他?”
夜心虽不知他如何得知,但他说的没错。夜心望着他严厉的眸子,点了点头。
“仙子,耽搁不得,启程随我们走吧!”仙佐们催促她往前走。
心口隐隐作痛,夜心想抚住痛处,锁链沉重地令她抬不起手来。
“我们陪她一起去,好么?”梨莘望着仙佐们恳求道。
“不行,天帝陛下只召见她一人!朝堂大殿,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么?”
那仙佐斜睨了梨莘一眼,转身拉着夜心的链条就走。
“算了,夜心命中有此劫,就由她自己来解吧。”甫璋监院背着手,叹息摇头,他朝着身旁一礼官郑重道,“只是这是我羽林仙学的人,望仙官替我好生照应着,当将她安然送回仙学才是。”
那礼官向着甫璋拱手道,“监院无需忧心,想来陛下不过是照天规章程问她些话,左右不会有什么大事。很快,必能送回仙学来。”
甫璋也向他点了点头,勉强一笑。
“请等我一下,梨莘……你来。”夜心向着梨莘点头,示意她靠前。
梨莘却被温廷伸手拦下。
他?
温廷沉着一张脸,和梨莘低声商量了什么,梨莘立刻点了点头。
温廷将梨莘手腕上的莲花手串捋下,走上前来,那桃花眸中含了鲜见的怒色!
“你当自己是第二个紫尊么,怎敢如此胆大妄为,将所有事情都悄悄往身上揽?你还当我们是朋友么?”他怒色似烈火,在眸中燃烧,嘴角因着生气,竟微微颤动。
夜心不曾与他们商量,却是怕连累他们。
他重重一哼,却还是垂目执起她的手,将那莲花手串儿轻柔戴于她腕上,声音软了不少,“事已至此,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
夜心的泪,不争气地滑落,她向着温廷微微点头,“……多谢……”
温廷背过身去,却不肯望她。
手脚似被同时猛然一拉,仿佛不听使唤般地被仙佐们拖拽着向云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