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心醒来之际,躺在天街夜市长街上的一方石凳上。正靠着梨莘肩头幽幽醒转,却发现身前密不透风地围了一圈同窗,都憋着坏一般,望着她笑得诡异非常。

她揉了揉眼睛,“我脸上有会飞的粽子,还是会喷火的面具?”

众人笑着不吱声,她四下里望了望,朝那街巷处乍起的一片白花雨道,“都围着我做什么……咦?那里好像有些新鲜,咱们去瞧瞧!”

还没站起,便被几个人齐齐摁着,结实地重新坐回石凳。

珑栀挪到近前,含笑道,“我先来!”她俯下头朝着夜心轻轻一眨,弯弯的眉眼中暗携了丝慧黠。

夜心惶然一顿,进而捏了捏梨莘娇翘的鼻头。

珑栀爆发出一阵愉悦的笑意,“哈哈哈哈,就是如此,丝毫不差!小梨花应当再流些鼻涕水便完满了!梨莘,换你了!”

梨莘被夜心捏得直哼哼,却不满地朝珑栀吐了吐舌头。

她嘟起嘴朝夜心凑来,一双梨花眸立即朝她“暗送秋波”。

夜心来不及苦笑,便身不由己行到驰风身前……

伸手狠狠在他头上揉了一揉,又搓了一搓……

可怜的驰风壮士,束得齐整精神的发冠,在夜心的摧残下,成了雀窝……

梨莘指着驰风的发冠,笑弯了腰。

驰风瞪了梨莘一眼,他方才虽未出手阻挡夜心,却还是憋红了脸和梨莘磨嘴皮子,“就晓得你个箕尾山来的丫头,准是个野路子!你是与本监院有仇怨么,敢对我做出这等荒诞事来!”

梨莘却在一旁笑靥如花,“野路子不假,大家作证可不是我梨某人所为……哼,就知道凶我们,你敢找夜心么……监院大人要不先行回去整整衣冠才好……”

驰风奔向一旁的小摊,寻了一面铜镜,在意地整理发冠。

“不仅是个要命的公务,连我英俊的容貌都不能保全……”驰风嘴里叽里咕噜,面上愤然之色无比强烈。

不知为何,愤怒之外又透出九分委屈来。

梨莘叉着腰,明知故问大声道,“谁?你在说谁英俊呢?说得如此小声,谁听得见呀!”

“驰风壮士,我……今日总是有些身不由己,方才对你并不是故意为之,好生歉疚……”夜心茫然若失,颊上滚烫。

她抚了抚额头,疼得厉害。

驰风终究眨了眨要燃起烈火的眼眸,瞬间偃旗息鼓,挥手咬牙,“无事无事,我这发冠小时候也被师父揪惯了的,夜心仙子颇有些当年——我师尊的威严……呵呵……手劲……”

夜心见他主动给自己找台阶下,甚至自嘲就当是被他师尊训诫幼时玩心,更觉得惭愧非常。

“好了好了,一个个捉弄我们家夜心!”温廷拉着夜心坐下,半含笑意半含关切,“你样子颇像我家蜜珀……我家仙子当年中咒的情形?你好好回想一番,像这般无法自控有多久了?”

起初夜心还完全懵头转向,众人七嘴八舌一说,她才明白过来。

今日竟总是能答应旁人的请求,只要他能将盼念的眼神与夜心相对,夜心便会按照他的所思所想去做。

这……怎会如此奇怪?

温廷问的是“中咒”?

难道是——后症?

对了!师父所创的驱血咒能解千毒。尽管解毒之法霸道,但这反噬的后症也厉害得紧。

夜心原先只知道驱血咒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用。更何况她灵力低下,仙法低微,是以这后症定然是更加凶猛。

只是不知应在她身上,竟然会是六神无主,听命与人。

夜心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哈哈,无妨无妨……”先必得学着阿檀安慰人的口吻,“大家莫要担心,这很快便好了……”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之际,忽听得夜市上众仙人大声惊呼。

“咦?那是什么?好大的排场!”

夜市上仙人俱向头顶望去!

只见一高门深院的仙府,隐匿在山丘木棉密林之中。彼时,那仙府里竟接二连三地飘出巨大的灯笼,足有数百之众,众灯笼一齐飞出,仿若绮秀梦境。

“那不是宣文仙府么!听说,今晚是仙府主人宣颂和君的仙剑铸成礼!”

“难怪放出如此多灯笼来,讲究!看来宣颂和君是得了一把绝世仙剑吧?”

“未必……听说好像是因为来了位贵客,两个时辰前,仙府大门还敞着,门可罗雀……现下都把大门紧紧阖上了,说是登门造访者太多,实在接待不下……”

“难道是天宫天渊阁中哪一位星君来了?”

“星君哪里能让宣颂和君如此紧张?我看呀,定是位天宫某一神所的司马或统领吧!”

“我在仙府洒扫的表舅刚刚偷偷传出话来,说是来了位神尊……”

一听“神尊”二字,众人不禁同时发出一声惊叹,大家似乎瞬间理解宣文仙府小小仙剑铸成礼,竟以数百灯笼作铺张排场的缘由了。

“和君素来好面子!难怪了……”

“不知是哪一位尊神!竟驾临我们三十三天这世外小境?”

“都不知……姑且在此先欣赏仙府飞灯吧!”

“不止呢!刚才满天花瓣飞洒,怕是要作天宫才有的仙舞了吧!我等小仙有眼福喽!”

不消片刻,便有诸多身披五彩仙羽舞衣的仙子从仙府四周腾空而起,每人腾起于空之际,便引得一盏灯笼倏然飞来,落在众仙姬脚下。

每位仙姬身姿翩然,携着一只竹篮,扬着欣然笑意,素手纤纤从篮中拈出素白花瓣来,在仙府四周围栏之外腾跃翻飞,作散花之舞。

这小小天街夜市,竟因着仙府中的喜事,沐在纯白花瓣雨中,成了“花市”……

天街夜市上如雪花飞洒,似乎人人都忘却了走动,纷纷伫立抬头,朝仙府上空这盛景望去,口中无不惊叹叫绝。

身旁也不知是哪位同窗迷了眼,语中竟是艳羡,“仙学中为何不曾开天舞课?我都想改考天宫舞乐司了!”

夜心也望得出神,从来只闻天女散花何等美妙,今日亲见,果然赏心悦目。

那仙府高墙内的楼阁高栏之上,隐约可见聚了不少仙家宾客,把酒言欢,俱欣赏着宣文仙府安排的这出天女散花。

那群仙家贵胄在楼阁之上,而夜心这些仙乡小民们却立在高墙之下的街市中。

她们尚且会抬头向上去好奇地瞧他们,而他们的眼中却从未向下界扫过一眼,有的只是眼前近在咫尺、爽心神怡的美事罢了。

夜心怔怔之际,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侧头发现是温廷。

这家伙含着笑意,素来风流的桃花目轻轻一眨,竟向着她递出个歪主意来。

不假思索,不能自控,白翎羽倏然飞出自动别在她白裙腰际。

她借着这翎羽上的灵力,竟真的一刹那腾跃而起,升至那群作散花舞的仙子之中!

“夜心,你那怪症又发作了么?”梨莘小声在下方呼唤,朝她焦急招手,“人家仙府拍得好端端的散花舞,你要去搅和?小心被主人撵出来!”

只有温廷抱臂而立,一副作壁上观的坏模样。

虽心中明朗,可身不由己。

她身在半空,却四肢僵直浑不会动。

看来温廷这家伙只是想把她送上来,却不曾为她预想上来之后,可如何是好。

她为上下翻飞的仙姬们所环绕,离那仙府高阁栏杆处的诸仙也愈来愈近。

仙府高阁栏杆处的诸仙,似乎也注意到混入了一位白衣仙子,俱惊奇地朝她瞧来。

“啧啧,哪里来的白衣仙子?也是宣颂和君这散花舞中所排的么?”

夜心低头瞧了瞧脚下数十丈远的温廷,他竟鼓起掌来,“我们家夜心定然一舞惊四座!”

她一阵无奈,兼尴尬羞愧。

自己这破落身姿哪里会作舞?温廷也不知如何想的,竟利用她后症之际撺掇她来作舞?而且是如此突兀地加入人家宣文仙府的仙姬中,冒昧起舞?

怎会认识这样的损友!夜心已经在心中后悔了八百遍。稍后落地就翻脸,决然不帮他找什么劳什子的手杖了!

让他自己去跟水候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着认错去吧!

夜心愣在半空中,周围仙子翻飞不息,侧身从她身前飘过之际,边含笑撒花边微微凝眸瞥她,“她停在我们中作什么?”

“是呀!不会作舞就下去啊!丢人现眼!”

“不会——是仙府中另行请来领舞的仙姬吧!”

“怎会呢?你瞧她也不曾着这撒花舞的仙羽裙,一身素衣罢了,怎么瞧也不像作舞的仙姬。”

“八成是来看咱们姐妹笑话的!姐妹们,将这不相干的丫头轰下去,免得让诸位天宫仙人们笑话咱!”

不时有三五仙姬过来,抽出五彩丝带来,缚着她的手腕脚腕之处,将她飞身下拽。

紫虚立在栏杆内树下,头顶浓浓盖华将他遮了大半个身子,他这手中还捏着一杯茶。

“师父!不好了!没看住……”那杯茶水之中,驰风的声音已经快哭了!

紫虚默然望着眼前的景象,凝眉不语。

反而是柳蘸紧张到汗流浃背,他立在栏杆处扇子扇得飞起。空中局促的白衣美人儿似乎挣扎不脱。

柳蘸大有嗔怪之意,“现在的这些个年轻仙人啊,胡闹个没度!”

他在人群中瞥了眼远处一赭色衣袍的仙人,慌得挥扇挡住脸。

“阑望也来了?紫虚,若我没记错,九万年前的事,阑望也是见证之一吧?若是被他借此做起文章来……”

那白衣仙子在半空中,挣扎动弹皆无用,又被阁楼栏杆处的诸仙望着,指指点点似乎瞧个热闹。

紫虚声音淡得若春日溪流,半含了春风笑意,又隐着一丝冷冽,“想做我们的文章,倒也不易。”

天街夜市上,仙人们咂舌惊叹,都为这夜市上腾起的白衣美人儿捏一把汗。

“夜心,我来救你!”温廷似乎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得过火,累得夜心在半空中遭仙姬围困,又被那仙府高阁栏杆处的天宫诸仙指手划脚,他满面愤怒地就要飞身而来!

却不料,被驰风一把拉下。

“驰风监院,为何阻我!”温廷怒目圆睁。

“监院大人!求你救夜心,把她拉回来吧!”朝苏、珑栀等人都围了来,焦急地央求驰风。

“狗屁监院,监院……大人,你来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说是要护着大伙儿,护着我们么?你快去救夜心呀!”梨莘落下泪来,朝驰风捶去!

驰风无奈,扬起眉毛朝天际一指!

只见夜色之中,不知哪里扬起一阵劲风,众仙姬手中数十条紧紧缚来的丝带倏然一松,无数丝带从那白衣美人儿周身滑落。

众人啧啧称奇之际,忽见一素色薄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兜头落在了白衣美人儿身上,将她周身罩了个严实。

此情此景,恰如虚天幻境,美人儿飞扬于柔纱之中,又增了几许朦胧意。

“虽看不真切这白衣仙子的容色,但眼前意境实在是妙。”一栏杆处的仙人抚须道。

“夜凉吹玉笙,仙宫惟月明……说得便是此景了吧!”另一仙人激动叹道。

夜心身处困境之中,不知为何,手脚上的丝带竟同时一松,她好不容易借着别在腰际白翎羽的灵力站稳于空中。却被一薄纱莫名兜头而下,将她全然笼在其中。

正要掀开纱之际,却见一阵风起,轻纱飞扬起一角,便见着一身玄袍的身影钻了进来。

“阿檀!”夜心欣喜一声。

那身影却只是抿唇一笑,并不说话,凤目中霎时递出一段旖旎之风来。

柳蘸朝身侧望去,玄衣身影依然一手端着杯茶,一手负于身后。

只是面上纹丝不动,仿佛入了定。

呵,老狐狸的分身术!

薄纱之中,阿檀不发一言,蓦了朝她微一点头。

她再去看时,素色薄纱之内,哪里有什么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许是看错了罢。

但……手脚却自己动了起来,仿佛自有章法……

一时,听得薄纱外的近前栏杆处,有仙人倚栏大声夸赞,“薄纱轻扬,腰细若柳,摇曳生姿啊!舞得好!”

“是啊!方才她一举一动皆是完全不会舞的模样,现下竟然身姿盈盈,娇花照水,竟是瞒过了我等!”

一时间,诸仙啧啧称叹。

夜心便鼓起勇气,随着心中所想飞了去。她落落大方地飞起一脚,两个灯笼堪堪飞来被她踏在足下。比起旁人婀娜娇羞,她倒是别有一番飒然潇洒之意。继而紧跟两个疾步,挥出衣袖仰面向后翻腾而去。青丝如墨毫,淡面若朱梅,容色若皎月。

“这散花舞自古皆是婀娜之意,这位仙姬倒是舞出了另一番洒脱来!”

“的确,颇有些英姿古风。”

“常在古书上看到,上古时期,仙子们擅作云中剑舞,凌厉若剑气,飘渺若雾岚。如今几万年来,早已失传,我等也只能从这位小仙子的舞姿中,略一窥上古风姿了。”

“但还有一难,这舞称为散花舞。这一众羽衣仙姬们手中尚有素白花瓣,轻盈洒落方合得了题意,这仙子要如何才能应题呢?”

一曲舞毕,那美人儿浑然不觉,轻轻下落。

却见一白羽凤从天际而来,盘旋在其身侧,一震翅,那头顶木棉花盖上便扬起一场赤色花雨,遥遥而下,纷纷扬扬洒了她一身。那花雨漫天飘散,落在高楼上的诸仙、与仙府外的天街夜市众仙人身上。

也落于栏杆内紫虚飘飞若墨云的长发上。

紧接着,整个三十三天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这——这白羽凤凰——不就是老天帝的识魂火凤么?”一仙人大为惊诧。

“对!是识魂火凤,可是现在已经是紫虚神尊的灵禽了!”有人应他。

“没想到竟是这白凤,裹挟了一缕木棉花雨,帮这美人儿完成了散花舞!奇妙……奇妙!”

“许是紫虚神尊暗助的呢?”

“不会,神尊不就坐在那栋高阁之内饮茶么,听说和君因为他来,将街市上的月麟香都买了来,捧了三个香炉呢。他好像一直端坐桌前,闻香品茗,没朝外面瞧一眼吧……那白凤也是灵物,许是它自行相助也不定呢!”

诸仙在仙府高墙内暗自交头接耳,却也都为方才欣赏了一曲极有意境的散花舞而兴奋。

只有宣颂和君抹了抹额前的汗,“吓死本君,吓死本君了……叫手下人都看好了,往后可一个外人都不许再放进来!扰了我家宾客的清静!”

身旁人还愣着,小声犟嘴,“没人放呀……”

“嗯?”宣颂和君转身急道,“还不快去?铸剑礼就要开始了!我这好不容易请来的紫虚神尊、柳蘸上神,阑望上神等天宫重神,大家都仔细些!”

夜心甫一落地,众人皆欢喜振奋,梨莘围着她更是跳个不停,“好你个夜某人,与你自小玩到大,竟不知你的舞姿也如此出众?你怎会作这天宫散花舞?”

玲英、朝苏等人也围拢来,“你何时偷偷学的?快教教我们……”

夜心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哈哈一笑,“方才那些只不过手舞足蹈罢了,哪里能算得上……天宫舞?呵呵,算不得……算不得……”她干笑两声,低头朝前赶紧行去。

若是再有人来盯她的眼睛,递个歪主意来,她可保不准还能做出什么荒唐事。

有高大的浅蓝衫子身影拦住去路,原来是温廷笑得宛若箕尾山上招摇桃朵,“我就知道,我们家小夜心,什么都会……刚才送你上去,竟让你如此受人瞩目,果然应了我那句什么来着——一舞惊四座!快说,如何谢我?”

夜心抚着头,强压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朝着眼前厚颜的纨绔仙家子弟挤出笑意,“呵呵,如此一来,倒是要多谢你,予了我一舞震天的机会喽!”

他眨着修长的眸子,不曾言语。

一时围了诸多仙家公子上来,手执香扇或花枝,送予夜心,“仙子方才一舞,当真惊艳。”

“可否与仙子交个朋友?”

“仙子,家师来自东天上华境那位天尊座下,仙子若是得空,可以来东天找我。定带你一览上华境风光。”

“上华境没什么了不得,仙子可来我们西海旁的员沙山一观……”

“……”

温廷竟被挤出去了,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际玉笛,想挥出一条“空路”来,才发现空空如也。

夜心也没想到,方才的荒唐之举,竟引来如此多的称赞。

可自己并不擅舞,似乎是善舞之人与她对视之际,利用了她的后症,将舞姿印于她心中。她方才不过是一一照做罢了。

阿檀,刚才纱中轻轻而来的玄衣男子,虽隐约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却如此真实。

方才,真的只是虚影么?

诸位仙君争着将花与随身宝物赠来之际,只听一声轻啸,抬头才发现木棉花树上,竟栖着一只白凤。

那凤昂着长颈,朝人群扫了一眼,还未等众仙人反应,它已毫不客气地吐出一火球来!

吓得各位仙君抱头而遁,“紫虚神尊的火凤脾气好大!”

“快跑!快跑喂!”

“哎哟……我这新衫子……哎哟……我这新扇子”

“……”

那忙着追逐吐火吓人的白凤背影,竟也如此忙碌。

夜心微一皱眉,不禁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