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桥下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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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几许,月上中天。
小梨花跟着珑栀她们淘了不少宝贝,欢喜地捧来给夜心瞧——
有据说是天帝御书房同款赤毫竹笔与松烟香墨;
有司礼监历届赛事庆典多制的数枚天宫徽章;
有东海海底如拳头大小的稀有墨泽珠;
还有传说天宫舞乐司众仙姬都在抢买的水粉……
夜心早就走不动道了,而珑栀、朝苏她们却明显意犹未尽,眉飞色舞地讨论起方才抢下宝贝来时,口沫横飞的讲价经过。末了,还打算拉夜心去河堤深处的夜市上“仔细搜刮”一番。
“不行了……我这腿一步都不能走了,我歇在此地等你们吧!”好不容易,夜心在街市一角寻了个空石凳,便捶着腿一屁股坐下,再也不肯站起。
“真不跟我们去?哪怕淘一对别致的耳坠子?”珑栀眨着眼眸在她耳处打量了番,“你这副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吧……”
朝苏也来撺掇她,“就是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传说人间女子皆爱美,打扮得比我们仙家姑娘更华丽呢!夜心你这身素白裙子真不打算换换?”
说罢,便热情来架夜心胳膊。
夜心连连讪笑摆手,“我这副耳坠乃师门之物,早就戴习惯了。你们……去吧,我实也走不动了。”
这耳坠子是师父所赠,南疆海几乎“人人”有一对……包括她不靠谱的二师兄吟灯神君。
“夜心是天生丽质,自然有不打扮的底气,咱们自己去吧!”梨莘眼眸弯了弯,半揶揄半推着众人走远,“温廷你也是不去喽?”
温廷灿然大笑,竟也挨着夜心坐下,学着夜心垂头丧气的模样连连摆手,似得十成十,引得围观众人一阵轻笑。
夜心面上尴尬一笑,却不由气得在一旁,暗暗将他瞪出花儿来。
“你们几个丫头吵得我头痛,不晓得的还以为带了仙学几百只仙雀出来!驰风监院实惨,早就为你们负了几十块金在背上了。”
梨莘茫然探头,“几十块……金?狗屁监院竟有如此身家?”又将一脸不知所谓的驰风上下打量了一通,“看不出来,挺招摇呀……”
温廷哈哈大笑。
众人莫名之际,夜心叹息一声解释道,“沉默是金,驰风壮士沉默了一路,不就等同于背了不少金块了么?”
众人脸色一阵无语。
“好笑么,温廷哥哥?”珑栀朝温廷作势伸指戳来。
温廷朝夜心倚来避让她,他高大的身躯颇重,压得夜心肩头吃痛,不由往石凳一旁让了一让。
“顽笑罢了,珑栀妹妹……你瞧驰风监院都笑了,果然是咱们男子之间的默契。”温廷一指驰风。
驰风正哭丧着脸,忽然被温廷点名,他立时硬挤了丝不自然的笑意,“仔细想想,与温大公子有默契的不止本监院……”
梨莘双手叉腰,瞥了他一眼,神色颇鄙夷,“什么默契不默契,弯弯绕绕的头痛!监院大人怎么说也得陪我们了吧?”
不容分说,众人架着一脸不情愿的驰风,叽叽喳喳、欢呼雀跃地向天街深处进发。
天街夜市上依旧川流不息,喧嚣叫卖声此起彼伏。
夜心揉着酸痛的腿,抬头向面前的山丘暗处望去。
远处仙府高墙竟也能露出一飞檐,原来,此处临近仙府的东北角。
“你刚才是真会舞么?”温廷侧头望向她,目色中微有一丝惑意,“我知你从不会舞,所以原先起哄拱你上去,只是让你临场发挥下便下来,不曾想害你被众人嘲笑……”
他说得颇真挚,不像假意。其实夜心当时的确气得发了不知多少个誓,可现下却大度地早就忘却在身后了。
“后见你茫然不知所措,又被那同舞的仙姬们作弄,登时发觉这顽笑开得狠了些……可为何后来,你竟忽然舞得行云流水,与先前判若两人?你的风头,竟完全盖过了那群散花舞的仙姬。”
夜心飞快地在心中搜寻着答复,一抬眼,却恰好迎上了他修长的眼眸。
他毫不退却,“夜幕之下何来的薄纱?薄纱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眉尖紧蹙。
果然是内川第一的温家后人,他精明的眸光向夜心投来,她竟一时有些语塞。
若是珑栀、朝苏等人平日接触得少便罢了,小梨花、温廷二人,可是与夜心朝夕相对的朋友。小梨花向来大而化之,不太在意;而精明如温廷,能看出她的不妥之处,实不稀奇。
要将阿檀说出来么?
夜心自己都在一遍遍怀疑,薄纱之中的玄衣身影,究竟是夜心眼花认错,还是……
“自然——我向来会舞。”夜心故意轻松拖长语调。
“我师姐南疆海葵姬,便是远近闻名的善舞仙子;你若不信,倒是可问小梨花。”夜心暗暗吐了一口气。
她说得也是实情,只是师姐葵姬的舞技堪称精妙;而夜心连法术都学不全,这舞姿更是无甚天赋。即便下了些狠功夫,其实也只是学了个皮毛。
她在此处说个“会”字,诚然也未撒谎,只是学艺不精,舞得不好罢了。若是像方才在那夜空中翩然若流水一般流畅的散花舞,以她如今的功底,那着实也是舞不出来的。
阿檀的事,暂时不说罢。
温廷笑得不置可否,看样子是信了那么几成。
“那便好,我原想着今日是你生辰,要是你能在众仙姬中舞上一曲,纵然手脚并用,同手同足,亦是你特别的一番经历。若是垂垂暮年回想幼时生辰,今晚能有那么一丝特别,教你刻在心里才好呢……”
他想得……竟如此简单纯粹么?
轮到夜心有些不好意思,“放心,你们这群损友,拖着我东,又拉着我西;这么累的生辰,我此生想忘也难……”
“还不够……”温廷一笑,红口白牙甚是开朗。
忽而,他立起身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物一般,向那街市上走了两步,“我想到了!你在此处先坐会儿。”
他立在一棵木棉树下回头,展眉清笑,清隽飘逸。
“等我——”
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叮嘱,让夜心也有些暗暗生惑。
她点头之际,便见一身浅蓝扇子的温廷没入繁华不息的天街夜市之中。
一阵清幽的香意袭来,好生熟悉。
夜心皱起眉头,暗暗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心中隐隐觉得不妥,“月麟香么?”
她抵不住好奇,循着香意走了数十步。终于,在一处食肆对面的石桥边,见着一个握着酒壶,枕着手臂睡着的朱红衣裙身影。
夜心赶紧上前扶住她,“添香先生,你……怎来了三十三重天?”
她身前摊着一块花布,摆着甚多香料。夜心拾起一块于鼻前轻轻一过,清香扑面。无一例外,这布上的——俱是月麟香。
“这些月麟香——”夜心暗暗定了定,“这些添了檀香的月麟香,全是先生所制么?”
添香靠在桥边石墩上,闻言抬起星眸,见是夜心,“不卖不卖……”她烦闷地挥了挥手,又伏在石墩上阖起眼睛。
酒壶从她手中滑落,掉在脚边滚了几滚,早已空空如也。
她为何将自己饮得烂醉在此摆摊?明明售卖的模样,却又挥手不肯卖?
正狐疑不得要领之际,旁边摊位一卖糖人的老者道,“姑娘你认识她么?”
夜心点点头,“这位仙伯,不瞒你说,她是我仙学中的先生,你可知——她何时来的这里?这些香究竟是否出售?”
老人面上挂着无限忧虑,将方才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夜心。
原来就在约半个时辰前,宣文仙府的仙人们满街采买月麟香。
添香便也急匆匆赶来,无奈仙府采买的仙人捡了她的香一闻,说好好的月麟香,香中味道不纯?似有檀香混杂其中,便扔下不要,改采了旁人的月麟香去。
添香央求他们许久,说这香一定适合仙府中那位尊贵的客人。
可仙府采买仙人被她缠得厌烦,当街大声斥她鱼目混珠,妄想以次充好!引得街上诸仙还来围观了一阵,纷纷指责添香不该私自更改月麟香,欺瞒买家。
再后来,整条街的月麟香一售而空,只有添香先生面前的——竟一块都未卖出。
添香先生……所制的月麟香,为何与那日在奇瑶园湖心亭中闻到的如此相像?难道当时阿檀身旁的香,竟是由她所制?明明在制香课上,夜心提起月麟香中加少许檀香时,添香先生满脸惊诧之色,完全不像曾经制过这种混杂香的模样?
也许,眼前的添香先生,也有些不可言说的心事,不能告诉夜心这些学子们罢了。
“先生……”夜心轻轻唤她,“仙府恐今夜不会再才买香料了,我先送你回羽林仙学,如何?”
她幽幽醒转,醉意朦胧的眸子将夜心瞧着,目色中难掩凄然,“夜心?你要买香?”
见她仍执着于卖香,恐怕不卖完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夜心便点了点头,“我买。”
她坚定摇头,“他们不识,我不怪他们……我在此等就是。我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悄悄为他做些什么么……除了他,我这香——谁也不卖。”
她的眸光中竟涌了一滴清泪来。
那双好看的眼睛中,夜心竟似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一身玄衣熟悉的身影。
她一下子想起,她驱血咒引起的后症尚未平息。她看到的,恐怕就是添香先生的盼念了。
心中陡然凌空压来一块巨石!
一瞬间,夜心几乎无法理智。
添香先生……如何与阿檀认识的?那自己又算什么……
“姑娘,你这位仙学的先生醉得厉害……一个弱女子在这三十三天夜市之中,恐怕有些危险;你还是尽快将她送回才好……”隔壁仙伯好生关切地叮嘱她。
他的话有些道理。
那些纷乱,日后自然有机会再向添香先生细问,当下最重要的便是带她离开这里。
可瞧她一副坚决模样,虽平日温柔和善,此时却颇有些固执的劲头,与……他,竟也有六分相似。
夜心走入树荫之中,在数棵繁树围成的暗影处轻一捏决,树荫之下,走出一玄衣青年来。
木棉花瓣打着卷儿落下,又拂过这位玄衣青年脚下的石路。
他在朱红衣裙的添香面前俯下身来,“先生,这香——卖么?”
添香只当在梦中,直到这熟悉而久疏温柔的声音响起第二次,她才勉力睁开眼,确定是在唤她。
她很是欣喜,与方才伏在石上烂醉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你……”一时间,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升起一丝委屈,连连落下泪来,“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要我制的香么?天宫中自有分派……”
他有些惶然,冷峻的面色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我……说过此话?”
添香点点头,“当初说出口的话不记得了?可那些话伤得旁人很重。”
他目光淡如风,却少了素来的寒冰,“抱歉。”他眉头略皱,却还是向她致了歉意。
他从怀中摸出两颗明珠来,“这些香,我全要。”
添香欢喜地在手背上抹去眼角泪花,推开了他的珠子!
她将身前的花布包,卷得仔细齐整,“全送与你,分文不收。”
面前男子的眉目间若淡白的冷月清照,与那日立在仙学中冷漠疏离之样相差甚远。
她一时看得有些痴,伸出手来虚抚了抚他的面庞,却犹疑不敢,“如此温柔……我是在梦中么……”
那男子眉目间的冷月,似乎起了一阵凌冽秋风。
她连忙垂目,似是做了天大的错事,“是我冒失了……”
半晌,他舒展开眉,似是不与她计较这放肆之举。
他一手挑起包裹负于肩头,一手伸出来扶她,“先生既卖出了香,我送你回仙学去。”
她仓惶地挣脱开,“我自己回去便是了……不牢……尊驾……”
她撑着身子,勉强走了两步,却还是一软,倒了下去。
幸亏身旁的玄衣男子眼疾手快,将她接在怀中。
“姑娘,这位爱郎就是你在等的人了吧!哈哈……他既来寻你,你便回去吧!别闹小性子,夜深了不太便当,天街夜市再有两个时辰,也快休矣。”隔壁的仙伯笑得甚是欣慰,他热心热肠地来劝二人。
玄衣男子面上隐隐有一丝难色,却还是大度回礼道,“谢仙伯提醒,我这便送她回去。”
不曾走出石桥,便被一人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