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暮色将夜

夜心红着脸，站在门口小声说了句，“执岚先生，学生夜心，抱歉晚到了。”

她躲避着第一次见面的新师长——执岚先生的如火目光，恨不得在门口找个洞钻进去。

只听先生哼了一声，“进来吧！”众目睽睽之下，她扫了一眼，只有最后一排一位同窗身旁还有一个空位，她立刻小跑过去，赶紧坐下。

刚一坐下，执岚先生似乎并不想被夜心打断，继续讲课。

奇怪的很，周遭却有许多女仙投来愤恨的目光，这些人眼睛里俱要扬出沙子来。

夜心就当没看见，赶紧从一叠书中抽出一本翻开。

这第一节课，便是执岚先生所教授的《上古神史》，正讲到东天有一位远古神祇。这位远古大神超越了日月与星辰，存于这世上几十万年。

天地初创之时，灾祸遍地，凶兽横行。这位远古大神屠恶龙，斩凶鳌。此时仙、魔二界征伐不断，仙界节节败退。他便带着两条应龙，率领群仙从天幕中杀出，与魔族斗了整整百年。书上记载，仙魔大战结束之时，血水流遍了天地间的每一条江海，漫天的血幕落了九九八十一天方息。远古大神“荡魔于六界，威赫于四海”。如今大神早已归隐于东天上华妙境之中，不再问六界之事。即使天帝求见，也总是悻悻而归。

执岚先生边授课，边在身后挥手招来一片云幕，几团彩色的小云，分别化成几个小人，从上古洪水肆虐，一直演化到东天大神屠恶龙，斩巨鳌……

同窗们俱发出啧啧惊叹之声。

夜心也伸长脖子去瞧，无奈坐在最后一排，前排偏偏是几个特别高大的仙君，坐得忒直，将夜心这一桌挡得严严实实。上课期间，夜心也不太好意思去烦扰他人，只得在几个男同窗的宽大的肩头缝隙中，昂着个头，努力寻个稍微好些的角度，能够多少看到一些执岚先生云幕上的演绎。

正寻了个偏角，勉强瞧着那朱衣小云人指挥两坨龙样的小云从天幕上降下，忽然头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砸，她低头一看，是个包裹着巨大石块的布团！

谁啊！夜心疼得眉毛皱成了“川”。

看向那布团来处，一群人回头朝着她笑得得意。是那几个华服青年！其中有个仙君看着好生眼熟……天呐，这不是刚刚特意给她指了条错路的胖丫头？原来是其中一位华服青年幻化的。

亏得夜心还自诩为幻化高人传人，居然被这等粗鄙的幻化小伎俩瞒过了。防不胜防，夜心心里涌上一股怒火。

但怎还有几个面生的女仙也回头冷眼觑着她？还不时捂嘴冷笑。

夜心伸手在发髻中好不容易摸到了包，忍着钻心的疼痛，使劲揉了揉。

“这位最后一排的——”执岚先生看了下名册，“夜心是吧？你举手了，为师的问题就由你来回答吧。”

夜心一怔，虽说前面听得很是认真，但自被砸了之后，就压根儿没留意先生讲了什么。

夜心只感觉头脑一片空白，脸上热辣，瞧着执岚先生注视的目光，她支支吾吾，“先生，您的问题是——”

全场哄堂大笑，夜心脸上霎时滚烫起来。

执岚拍着云幕，将几朵云幕上的小云人吓得往下跳，“安静些！夜心，我刚才讲了半堂课的这位住在东天上华境的远古大神，叫什么名字？”

夜心努力想了想，她自坐下后，没听到执岚先生讲大神名字啊！坐在前排中间的梨莘正回过头来，努力地用唇语提醒着什么。无奈夜心的读唇术实在不济。

要不蒙一个吧！

“紫……虚神尊？玄臻神尊？……”她不敢说下去了，执岚先生的脸成功地被她气成了青色。

执岚身后云幕上，那个朱衣小云人，一屁股瘫坐在两坨云龙旁边，有模有样地叹气摇头。

“哼！你怎么不说天帝陛下？”

周围爆发出更夸张的笑声。那几个华服青年笑得尤甚，前仰后合，还捶桌子……

旁边有手肘推了推她，低头瞥去，原来正是她那脸上盖着书，睡了大半堂课的同窗，偷偷塞给她一张小纸条。

字迹龙飞凤舞，就一个字——“翎”

“翎——华天尊？”夜心小声道，幸亏昨晚还是预习了一遍，否则凭着同座这鬼画符的字，夜心也想不到。

执岚瞪了她半晌，挥手让她坐下，“下次听懂问题再举手！”

夜心慌不迭点头，脸上更热辣了。

整整一个时辰，都如坐针毡。终于熬到下课的悠扬笛声，大家已经按捺不住，要冲出课室。

执岚先生挥挥手，“等等，今日课业——全文背诵《上古神史》第一篇。”大家翻着好几页大段大段的文章，一片哀嚎。

夜心朝着身旁同座的同窗道，“多谢你方才——”

他挺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淡漠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含着轻蔑笑意扫过她，“丢人现眼！”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

夜心摸着额头的包，气得哑然。

这个温廷，开口就让人火大，才不像洞庭湖那般人杰地灵之地出来的仙君。倒像来自炉灶，火坑，刺猬堆！要不是念在他刚才帮她于无形……夜心强挤出笑意，“师父常说与人为善，我不生气。”

等等，那几个华服青年呢？在夜心恍神之际，都飞一般地离开了。

哼，跑得挺快！

被梨莘一路上又抱怨、又责怪了好一通，只好热情地导引梨莘参观了一番自己的小院子。

“你这破院子太破旧了，你要不偷偷来我那儿住吧！反正没人看见！”梨莘敲了敲矮脚桌凳，看着摇摇欲坠的床铺，头摇得跟甩蚊子似的，“怎么同是学子，院子也差不多在同一排，居然内里差这么大！你旁边院子还住人吗？”

夜心摇摇头，“暂时没有。”至于隔壁主人，不太熟识，因此不欲多言。

“他们就是欺负你！让你一个人住在这种老院子里！”她又指着围墙边上那两盆甚是精神的梅花，“你还有心思种梅花？咦……好像还是天宫的极品红梅呐！我早上经过万径阁时，看到甫璋监院抱着一盆一样的红梅，逢人夸耀呢？说是天宫通天紫宫中培育的孤品。”

梨莘发现了宝贝似的，捏着裙角蹲下，“我也要！你反正有两盆，这盆归我！”

夜心没好气地点了点梨莘额头，“这是……别人暂时寄养在这里，以后还要还回去的。再说了，你不是个小梨花么，将老本行梨花培好就不错了。种什么名品梅花？你和那梅花仙子不是向来不睦么？”

“哼，我和梅花仙子好着呢，我讨厌的是那个桃花仙子！你什么记性……”

“你既和梅花仙子关系亲厚，日后自己向她讨一盆就是了。”见梨莘拎起袖子就要来搬，夜心赶紧抱起梅花盆转身挪走，“别说什么通天紫宫的名贵品种了，就是天帝陛下独有的名品梅不也全在梅花仙子手中么？”

“那倒也是……”梨莘拍拍手上灰作罢，狡黠地向夜心眨眼，“你这般维护梅花主人……有点问题……”

夜心被她无理取闹弄得没法儿，只得轻轻放下梅花盆。

梨莘收起好奇的笑，“哎，不跟你顽笑了，回去还要背那劳什子的大长篇《上古神史》第一篇，这本书后面还有几百篇，要是全都要背诵，那我这梨花脑袋就要炸了。往后你看到世间的梨花，‘花心炸裂’时莫惊奇，都是羽林仙学强制背书害的。”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食盒，“你还没来得及吃早饭，这是——”

夜心打开一瞧，却原来是各色精巧的糕点，不禁搓着手，心情又光亮了起来，“贴心小梨花！你还记得帮我拿些吃的！”

“其实不是我，我为了喊你起床，在你门口等了一阵，又挂了一串梨花喇叭，等我去到膳房时也早已空空如也。这时，你那位好同座温廷，一脸不耐地拎了个食盒过来，问我有没有吃早餐，我说都空了吃个鬼去！打开食盒瞧，好家伙！各类糕点全在，他说是走的时候，一群女仙们塞给他的。如果我不要，他就要拿去扔了。”

“啊？那群女仙提前抢光膳房点心，就为了送给他？”夜心狼吞虎咽。

“恐怕不止是膳房里的，也有女仙们自己做的吧，我就看到好几个心形的呢。喏，你看这个，这几个都是……传情达意呢。咦，这些个女仙也不害臊……鸡皮疙瘩……”梨莘挑拣了一番，捏着几个给夜心。

夜心接过来看了看，囫囵道，“可惜了……她们偏偏遇上个薄情公子……我们帮她吃了，总不至于浪费了她们的心意。”

梨莘在张口结舌中，看着夜心将食盒扫荡一空。

一连数日，夜心上午上课，被那几个华服青年好一番捉弄，还天天得看到温廷那副视若无睹的脸。

她又倒霉的很，这几日全部睡得昏昏沉沉，梨莘起初早上还来等她，后来知道她必迟到，便知趣地只留了梨花喇叭在门口吵嚷。

她一连几日都晚去了，还好总能吃到温廷不要了的食盒糕点。

这还能填饱肚子……尚算一件难得的幸事。

这几日的下午，夜心都要抽空去帮隔壁院子收拾一番。隔壁那床居然都没有被褥，夜心想起自己有两床，无私拿出了一床给隔壁铺上。

终于在第七日下午，大功告成。

手刀壮士来验收时，惊讶地下巴快掉下来。

“手刀壮士，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的，你看看可妥当？因你朋友很是严格，我特地加了些细节。你瞧，这里挂了一处帷幔，他可以放下挡光；这里添了个香炉，我看你放在墙角，能用就用起来；还有这里，就是他喜欢的那盆红梅，我分栽成两盆，一盆摆在院中竹桌椅旁，还有一盆在房间窗台上。这样室内院内皆是‘见景处’，他无论站在何方，梅落入眼都是雅景。”

手刀壮士摸着厚实的被褥，又四处瞧着干净整洁的房间，神色欣喜，“这……这简直就跟他通天紫宫的房间陈设没什么两样啊！”

“什……什么宫？”夜心恍然间没听清。

“没……没什么！我是说夜心仙子颇心细，擅长照顾人……”手刀壮士豆大的汗珠沁了出来，“对了，我说了八百次，我叫驰风，仙子何以一直叫我手刀壮士？我好歹在羽林仙学中有些，咳咳……地位，你记得人前叫我名字。”

夜心念了几遍，点点头，“驰风壮士？好，我记住了。”

驰风现出无语的样子。

“对了，你朋友什么时候来？”

驰风满意地点头，“应该快了，有一事要拜托你……你若见着我师……我朋友，可千万别告诉他我偷懒没收拾。”

“哦，你怕被他……”夜心笑眯眯做了个手刀脖子的动作，吓得驰风往后敏捷闪避。

“你放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一定帮你保密！”夜心扬扬手，“不说了，我回去背书了。”

说罢夜心转身走出了院门。

暮色笼起一层绯色的烟纱，将整个羽林仙学笼了个严严实实。

驰风望着暮色忽然凝重起来，“师父的九道雷刑，竟改由玄臻监刑，唉……”

雷刑本就是仙界重刑，普通仙人三道雷霆必毙，何况师父紫虚将要受的是九道之多！若是再由玄臻那厮来监刑，还不知又要背地里伸出什么暗手来。届时，紫尊若真殒命于四季台，盯着紫尊之位者那么多，仙界少不得又要起一阵骚乱。而魔道蓝使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恐怕也虎视眈眈呢吧……

一把长锏破空而来，驰风应声接住，重重握在手中，“暮色将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