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海冬瓜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仙界已经过了六万年太平时日。

祥华五万年，四月初十，东海之滨，海水的腥咸夹杂着新雨清新，扑面而来。

乱石滩上，聚满了正欲过海的仙人，大多怀揣请帖，俱是应了甫淩山的灵尧德君之请，前去他山中仙府赴宴。

头回从南疆海出来，夜心按着脸上快要扬起的白纱，探步行在乱石滩上，每走一步，都易绊倒。她这几步走得甚为艰辛实在，引得不少仙友俯身回头。

很快，有仙君红着脸向她搭话，“仙子白衣翩飞，神姿不凡，请问……来自哪处仙山？”

“仙子同去甫淩山么？小仙腾云之术很好，可愿同乘一云？”

有的颇老练，“仙子打扮素净的很，应该是头回出门罢？可识得路？小仙寻路的本事很不错，如不嫌弃，仙子可愿同行？”

更有大胆的一出口便是，“仙子一双美目，若盈盈秋水，我们定在哪里见过罢——定在梦中吧！”

夜心默然弯着眼角，一低头便掠过了这些热情洋溢的仙君，朝海边继续行去。

自然，她与众仙皆是赶往甫淩山，但她不是去赴宴——她要去救人，救的是她朋友青暇和自己两条小命。

昨日午时，家乡南疆海岸上的沙子正晒得烫脚。

夜心自小的玩伴——青暇仙君被一伙人莫名其妙用抽仙鞭抵着脖子之际，夜心刚从南疆海底升至海面。

原以为是青暇这家伙在哪里惹了事，后来才听明，惹下倒霉祸事的，竟然是她自己。

说来荒唐：这伙人自称来自枫岭仙山，山中少主三个月前偶得一画。虽不知何人所作，但画中美人儿清丽无匹，这位少主不由心生爱慕，乍见倾心。

荒唐少主更是将画悬于房内，日日凝望，最后竟茶饭不思，不知昼夜……甚至说起了“此生非画中女子不娶”的痴话。

前几日，来自甫淩山灵尧德君的请帖送去枫岭山之时，少主反复念着“甫淩”二字，忽然拍手道，“这画上落款不正写着：‘昊天九万四千年秋于甫淩山所作’——我悟了！画中神女就在甫淩山！”他竟从父亲手上抢下请帖，收拾行囊，独自往甫淩山寻他的“神女”去了。

父母因素来溺爱，虽此事莫名荒唐，然而口头还是颇顺着他。于是，他父亲私下里让人照样制了几百幅仿画，遍访各地仙山，逢人便问，“可有人认识画中女仙？”

走了九九八百一十个仙山河川，皆说不识。

这群人来到南疆海境时，倒霉的青暇仙君正在海水中洗濯他那灌酒的破葫芦，一抬头，“嘻，这不就是我们南疆海的夜心仙子吗？”

在得知夜心极少露面之后，这帮人遂有了绑青暇、逼夜心现身的一出。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让夜心前去甫淩山借赴宴之名，暗中找到这痴情少主，打消他的念头，让他对夜心，哦不，对画中美人儿死了心。

美其名曰，“解铃还须系铃人。”

夜心无比委屈，明明系铃铛的不是她，怎的棒打青年思慕之心、给他留下阴影的缺德之事，就找上她了呢？这哪里是解铃铛啊，这是折她福报啊！

“夜心，救我！我保证！你救了我后……我再也不偷你的酒了！”青暇梗着脖子，攥着他那破葫芦保证。

为首的人一脸须髯，见着夜心，穷凶极恶的面色似乎柔和了一瞬，轻轻嘟囔一句，“少主的眼光还真是绝了……”

然而这柔和在须髯仙人脸上转瞬即逝，他“嘿”地一使劲儿，青暇便大声哀叫。他那脖子上的抽仙鞭，隐隐闪着寒光。

“夜心仙子，你若是不答应嘛——你的朋友可就小命不保！”

“小仙我常年居于南疆海从未外出，画中之人必不是我。请这位仙友高抬贵手，莫要为难我们。”

须髯仙人狂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幅画，飞来夜心头顶，“你自己瞧瞧！”。

那画腾在空中甚高，夜心艰难跳了几次才勉强够着，摊开一看，不由暗暗叫苦：那画中人与自己的确分毫不差。

须髯仙人见此情形，重重地叹了声气。

夜心脸上一热，料想刚才窘态被那须髯仙人瞧了去，定觉得她仙法低微，连个腾云纵步都不会。再细细瞧那画中神女，除了容貌有相似之外，气度风采绝世出尘，自己哪里能及？

夜心右手暗暗伸到袖中，摸到一支长约九寸的白翎羽，顿觉手上灵力充盈不绝，仙力在浑身仙脉之中瞬间通畅，手中雷电暗暗凝聚成型，轻轻呲响。

关于白翎羽说来也巧，一个月前，夜心在海边偶然捡了它，捡起触及之时便觉修为大进，雷电环绕，灵力大增。自此将这宝贝藏在袖中，非到万不得已绝不示人。

今日险境，要借用白翎羽威力脱身么？

眼前一共一十二人，甩出指尖的雷电击晕他们，再从须髯仙人的抽仙鞭下带走青暇，应该只需片刻。

须髯仙人见她许久不开口，语气稍有缓和，“仙子有所不知，我们枫岭山的修炼之法乃和合双修。我家神君已经为少主许下了亲事，迎娶的仙子也是名山之后。他二人若是将来一起修炼，假以时日，定有所成。不料又出了这等变数，少主终日对着画中人空想不是个法子呀！若你不能让他消了对画中神女的妄念，那便断了我们少主修炼的法门了！那别怪我们——”他顿了顿，“拿出最后一个法子——改娶你进山，与我们少主和合双修。”

“什……么？”夜心哑然失笑，比起与不相识的男子双修，还是要了她的命来得干脆。

须髯仙人垂下手上的抽仙鞭，“届时甫淩山赴宴群仙甚多，听说除了虚昆山的紫虚神尊之外，其余三大尊神，并天宫三仙翁都会前去。你可小心着些，莫要生什么乱子！事成，我家老爷自会有重礼相谢！”

夜心心下一动，等一下！三仙翁？

那掌管天宫天机道，得知世间一切因果的三翁之首——天机仙翁也会去？

袖中的白翎羽被悄然放开，指尖暗藏的雷电暗暗消隐。

夜心挤出一个甚为真诚的甜笑，“好！我答应你们！此去甫淩山，保准消了你们少主的心思！”

两万年来，夜心眼睁睁看着同门二师兄吟灯飞升成神君，大师姐葵姬也升了上仙。

师父筠峥上君倒是一如既往安慰她，“我们小夜心是极有出息的，幻化术不就学得出神入化么？很有点为师当年的意思。莫急，莫急。”

那仙法呢？为何两万年来百般苦修却毫无进展？

听说，九天之上的天机仙翁有一面昊阳镜，能知晓六道内一切问题缘由。

如若甫淩山之行，能设法遇到天机仙翁，说不定可以求他开启昊阳镜，解开她两万年来的心结。

“不好了！不好了！有仙人要跳海！”咋呼声响彻耳畔。

周围众仙人朝东海边的海滩乱石滩拥了去，仿佛赶去瞧一出好戏。

夜心迎着刺眼日光抬头，乱石滩的一方巨石之上，有个甚美貌的小女仙坐在上面哭闹跺脚。

“呜呜呜，我好不容易如此精心打扮，就是听说紫虚神尊也会来赴宴嘛！他如今不来，我还千里迢迢来东海做什么？有什么意思？呜呜呜……”

石上哭闹的小女仙不过几千岁的年纪，这是情窦初开了么，为了什么——紫虚神尊？

饶是常年居于南疆海底，不闻世事的夜心都听说过，这位紫虚神尊是六界执法尊神，他位于天君一人之下，四尊之首，恐怕也是当今六界一等一的上神。

但也听闻，这位神尊，最为冷漠无情，看人的目光永远幽淡若冰。

“什么？紫虚神尊真的不来？”巨石之下另一个碧衣女仙仰面问道，神色间难掩失落。旁边几个衣着鲜亮的女仙，也俱怅然若失。

夜心环视一圈，才发现今日聚在东海岸上的女仙，大多衣饰华丽。比起自己这身素净的白裙，她们于打扮上显得用心多了。

她暗暗摇头，为了个虚无缥缈的男子，如此寻死觅活的委实不必，尤其还是巨石上的小仙女这种——咳咳——不识愁味的年纪。

她好生劝慰，“小仙子为何要自寻烦恼？那位紫虚神尊不来就不来呗，寻死觅活的岂不夸张？”

“他不来，我们还去甫淩山做什么？我们几个原也不曾被邀请，都是为了一睹神尊风采，自愿在东海边等着，只求远远见一眼神尊就心满意足了。再说，女仙不就是要嫁个如意郎君嘛！若嫁不到喜欢的男子，还有何念想？”小仙女抱着袖子，在巨石上坐下，哭得抽抽搭搭。

夜心弯起眼睛，“神仙不就是逍遥自在的么，哪里只剩嫁人这一桩趣事？你仙资不错，一跃便上了这数丈高的巨石。何不好好修炼？将来待你长大飞升，也能配得上心爱的紫虚神尊不是？”

“可是——等我长大修成，恐怕也要数万年了。紫虚神尊……呜呜呜，我怕——我怕他不会等我……”小仙女眼角挂泪，委屈巴巴地扁着嘴。

等你长大，恐怕就会想起年少幼稚，悔不当初呢！

想及此，夜心忍住心中的笑意，摁着随时要被风扬起的面纱，“就算他不等你也无妨啊！届时凭你仙资，任你喜欢谁都有底气！说不定你长大修成之后，就会喜欢上其它男子呢！便再也瞧不上紫虚神尊——那般——十万来岁的老冬瓜了！”

一众女仙闻言纷纷侧目，仿佛夜心说了什么惊天不敬之语，个个蹙眉鄙夷的眼色如刀似针，简直要扎到夜心心口来，“这女子谁啊？敢如此羞辱神尊！大胆！”

“她八成是劝着别人退后，好让她自己趁虚而入，霸占紫虚神尊呢！”

“就是！你瞧她白纱遮面，鬼鬼祟祟的。虽看不出容貌，但瞧这双狐媚眼睛，却怕是个不俗的！杵着心来甫淩山勾引神尊呢。”

巨石上的小仙女愣了半晌，似乎并不能理解，音带哭腔，“可是，如果紫虚神尊不来，我今日……还要不要去呢？”

当局者迷。

干劝，是劝不动的。

夜心长叹一声，走出重重包围的看热闹仙人。

群仙未曾留意，据此不过百步的峭壁顶，一玄一青两个男子凌空而现。俯视之下，远处海边乱石滩与巨石上的一动一静，俱在两人耳内眼中。

青衣身影摇开一扇，缓缓扇了几下，脸上饶有兴味，“又是为了你——紫虚，我可把你不去赴宴的消息散出去了，原是为了劝退那个苦苦纠缠你的沉秋。但瞧眼前这群痴情仙子们，恐怕也是一个个死心塌地，你真不想从中寻个有缘人么？万一遇到个心仪的女仙，融了你九万年来满脸的老冰，岂不美哉？”

一身玄衣的男子身姿颀长，迎风而立。他衣角被山风扯起，清俊瘦削的脸上略显苍白，眼上却覆了一条约三指宽的黛绫。

紫虚淡淡道，“若她们皆是为我而来，听到你散出的消息，最终打道回府——”紫虚侧头一笑，“柳蘸，这样也好。”

柳蘸头摇成拨浪鼓，“紫虚，要是天下女子行事思想，皆如此有据可循，那该多好！照你这般不了解女子，往后，你这苦头恐怕长着呢！”

紫虚似乎并未理会，“且在此处等片刻，待那群人散去大半后，再隐身渡海。”

柳蘸伸出扇子遥点那石滩之上轻纱覆面的白衣美人，兴趣盎然，“那位仙子倒是颇为良善，好言劝慰……可惜人家不听，颇有点儿意思……她刚唤你什么来着？十万岁的——老冬瓜！”柳蘸扇子掩面笑出了声。

紫虚指尖划过眉间，眼上黛绫消隐，凤眼眸光中闪过一丝凛然之色。

柳蘸立时知趣，又凑近两步，盯着紫虚的一双眼睛怪道，“你今日这双眼怎红成这样？你那一个月前丢了的两件宝贝还没找回么？算了算了……丢了便丢了……学学我，宽心宽心。”

紫虚轻飘飘瞧他。

柳蘸继续调侃，“你一介神尊，你这眼睛本就有伤，总要休息……似你这般拼命，身子哪吃得消呢？事情都自己做完了，底下那群兔崽子们哪里还有提升的余地来？”

紫虚伸手将柳蘸一张八卦气息浓郁的脸，冷冷推出去，“不妨事，习惯了。”

柳蘸叹了口气，带着笑意补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上到天君下到幽冥，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番胆量给你取雅号。”

紫虚的眼光亦落在白衣女子身上，随着她走出人群，悄悄行至远离诸仙的几块大石之后，缓缓解下面纱——

柳蘸的扇子猛地一阖。

他立时侧头瞧向紫虚，他一向清冷的眸光倏然一滞，一瞬间闪过什么，似龙跃于海，似山崩于顷。

紫虚一默，“皎若朝阳，灼若傲梅，昊天九万四千年秋于甫淩山所作……”

柳蘸侧耳贴来，“你方才……说什么？”

远处乱石滩上忽起了一阵骚乱，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快瞧，那……是紫虚神尊他老人家吗！”

柳蘸定睛瞧去，只见一男子身影从几块大石后阔步走出，倒是一般的清瘦冷峻，一般的冷眉星目，一般的单手负于身后，一般的疾步匆匆。

却是一身紫衣！

“好像是！”有人边点头边大喊。

柳蘸不紧不慢地摇起纸扇，颇有些赞赏的意味，“学了个九成九……这美人儿虽仙资不高，可幻化术竟颇有造诣。她这身装束，与坊间流传的你这位紫虚神尊画像倒是契合。世人不知，坊间画师也并未见过你几次，这身紫衣便是臆想。你的衣袍，不是向来只有玄白二色么？还有你那根三指宽的覆眼黛绫，也未画——那可是我费了好大工夫替你寻来的……咦？”

惊讶之间，紫衣身影行至海边，随即从袖中摸出一根长白羽毛似的物什，别在腰际。

海面霎时雷鸣电闪，浓云翻涌，那紫衣身影纵身一跃，踏入云中，朝东海深处飞快地远去了。

唔，连飞起之身姿，亦是一样的俊逸出尘。

“紫虚神尊过海了！大家快跟上！”一众仙人、仙子立时腾云紧紧追随。

那巨石上的小仙子愣了一刻，旋即在手肘上胡乱擦了擦眼角的泪，招来云彩追赶前方紫衣身影去了。

柳蘸收起扇子，仰天长叹，悲愤莫名，“哎！怎么都跟去了？完了，这大胆的假紫虚，大摇大摆上了东海——我们辛辛苦苦散出来的消息……不是白忙活了吗！她倒是救了个闹着跳海的小仙子，可你这个老冬瓜——却被她卖了哟！”

半晌，见紫虚毫无接话之意，难道真的震怒了？柳蘸竖起扇子，偷偷拿眼睛瞟他。

唔，紫虚浓密的睫毛之下，一双凤眼颇不对劲——常年挂着的冰意竟瞬间消融，还含了丝不易觉察的暖笑。

柳蘸胳膊肘戳了戳他，“欸，老冬瓜，你倒是说句话呀！”

良久，紫虚如梦初醒。他眼睛微红，却勾着嘴角正色道，“你方才说什么？”

柳蘸凑近，对着紫虚那双白皙却微微泛红的耳朵，双手在嘴边笼成个空心圈大声道，

“说到你——被——卖——了！老冬瓜！”

“卖了？”紫虚唇畔含了无限笑意，“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