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谁还会随身携着一条黛色宝绫,护眼防光?

除了他,谁还能上一刻在仙府之中,下一时已顺行至云海一隅?

除了他,谁还能必然现身在魔道兴风作浪之处!

那顶华贵无匹的玉冠,及繁复雍容的外袍,无一不暗暗昭示着此人身份尊贵,仰之弥高。

果然,那白衣仙长连声音都惊惶颤抖了几分,“紫……紫虚神尊?突然至此……如何可能?”

“见着本尊,很意外么?”一声冷喝,声音竟有几分熟悉……

“你残害仙人,侵占仙体,混迹入三十三天、为所欲为的时候,当料得到有此意外。”

透过不甚清晰的黛绫,依稀能辨出紫虚神尊就在她身前三尺之处。他负手而立,身姿凛然沉肃、浑身散逸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亲眼见四海宇内第一神尊,横眉与魔道相持,夜心恍惚如置身于执岚先生的课本之中,好不真实。

他比书本、传说中的形容,更令人望而生畏!

也对,他从天宫而来,与方才那些立在仙府栏杆处,欣赏半空中散花舞的高位诸神,其实并无不同。

冷白的淡月,倾洒在他颀长的身影上,那绣着繁纹的玄袍动静之间,流露的皆是淡漠疏离。他仿佛与寻常素衣的夜心,隔着天幕迢迢银河,虽咫尺却不可近焉。

“魔道传言,仙界的紫虚神尊乃是三头六臂,如今见着真身,亦一个鼻子一张嘴罢了……来得也好,正要和你这紫虚佬儿算算我魔道洒星使的旧账!”

白衣仙长迅疾如风,身姿晃动!

夜心于黛绫内只能见着一白影四处飘飞,接着便感到有凌冽剑风铺面而来!

来不及眨眼!不知何处,竟有一道冷弧清光破空而来,倏然飞天!

夜心不曾看清那光之际,却发现这魔道骨刺剑与破空来的清光……都……都向着她袭来!

夜心惊得连连后退,身后可是……裂旋啊!难道终究逃不过殒命于此的天意么?

玄影飞掠!

抢在剑影之前欺到她身侧,还来不及看清,手中似被温热的手指扣住手腕,轻轻拽离。再一回神,自己竟被紫虚神尊严实地护在背后了。

耳中听得那白衣仙长呼喝声、咒骂声连连传来、法器相击声“叮当”不绝。夜心额前的发丝数次被剑风吹得散乱飘飞。

紫虚神尊左手反背在身后牵紧夜心,带她闪避。

同时,另一手扬在空中,不忘御使那清光制住魔道骨剑。

战况激烈,还好并不太久!

听得“砰”一声,那骨剑似乎裂作数段,“哐啷啷”掉了一地。

夜心心下顿安,四海第一神尊果然名不虚传,只消片刻,便能制住魔道。

紫虚单手一按,那清光便停在半空,却是一把寒光耀眼的重剑!

“源戟是我仙界铸剑师,你借了他的仙躯,悄然伏于三十三天,究竟有何意图?”紫虚神尊的重剑已经凌空指向了倒地的白影,“源戟的仙魄,现在何处?”

他虽声音不高,却令人肃然生畏。

那白影只是凄厉笑,“不错,我这副仙躯是一个掳来的仙人的,他叫什么圆的方的来着……不过,干我何事呢?”

“你怎可如此冷血!”夜心气愤斥道!

“这位仙人不论姓甚名谁,都是你残害的一条性命呐!你怎可如此毫无人性!”

那白衣仙长冷如粹冰地道,“我本就是魔,做些伤天害理之事,再正常不过。用‘人性’二字来拘束我,小仙子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你!”夜心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她还不曾与魔人打过交道,从小听闻魔道狠毒,不曾料到他们竟会到这个地步,仙、魔本就背道而驰,与他们谈什么人性,忠义仁厚……的确,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那白衣仙长竟现出几分挑衅之色,闭目养神起来。

紫虚神尊扬起下颌,声音似南疆海的浮冰,听得人寒意侵骨,“你犯下如此罪孽,不怕天火焚身么?”

那白衣蓦然睁开了双目,语带惶然,“魔道,有谁不怕你们仙界天火?可你敢杀我么?”

紫虚神尊的背影竟似略略一动……他并不曾说话,想来如此嚣张的魔道,确实少见吧。

“为何不敢?”夜心上前行到紫虚身侧,替他问出了这句话。

紫虚神尊似乎侧头向她望来,待她回望去时,他已凛然收回了目色。黛绫之内看不清晰,只能见着一张似乎俊朗无匹的侧颜。

白衣仙长竟森然一笑,慢吞吞道,“因这仙体内,仍然有那圆的方的一丝残魂在!”

“什么?”身旁的紫虚神尊嗓音一颤!

那白影继续道,“这仙魄在我魔道古法趋离下,痛苦地大叫了三天三夜,那悲凉的嚎叫声扰得我无法安睡,厌烦得很!为了能尽早趋离他魂魄,留下可用仙体,我只能想了个办法,将他的几个好友小仙抓到眼前杀了,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切才能断绝执念,安心赴死!”

他竟无耻一笑。

“你……”夜心一时手脚冰凉,气得浑身发抖,她想斥责这魔道两句,却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冰凉的掌心似有温热传来,原来是紫虚神尊握住了她颤抖的手,浑身似有热流涌过,好了一些。

只片刻,他便松开了手。

“然后?”听着紫虚神尊在身侧沉声问。

“然后……待我争得这副仙躯时,竟发现内里残存一息,怎么也驱除不尽……算他侥幸!被我用魔气压制摧残,已经奄奄一息,此刻他在沉睡之中,但若被你上斩魔道,下诛妖邪的苍元剑所杀……那么……”

白影阴冷一笑,含了几分嘲讽之意。

“我虽灰飞烟灭,但他——也瞬间魂飞魄消!我俩如今为一体,你……为了杀我,也一并杀了他,堂堂紫虚神尊,号称心怀众生——你当真敢么?忍心么?”

“你这不是为难神尊么?”夜心气得大骂,“你怎可如此卑鄙!”

他颇自得,笑而不语。

夜心心绪难平,这可如何是好?

紫虚神尊面色依然冷淡,虽看不清容貌,想来他定然也是个颇稳重之人,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这样的难题,作为神尊,他该如何抉择?

夜心让自己冷静,当下最重要的是,要协助神尊判断,这是她作为仙界仙人应尽的本分。

“你此言当真么?我们如何相信源戟仙人尚存一丝性命?”夜心尽量平静着声音道。

“不信我么?”白衣仙长脸上一阵青红,忽然黑气一腾,周身似雾气氤氲,看不清形貌。片刻后,那副脸竟幽幽睁开眼睛,似有不信,“神……尊?您老人家怎会来这里?”

“源戟……”紫虚神尊声音中俱是心痛。

源戟瞧了瞧四下,又看了看浑身血迹斑斑的衣裳,继而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神尊,小仙被魔道所挟持,将死之人,无甚可惜,求您杀了我,不要有所顾忌!”

“本尊……”还是第一次听到紫虚神尊的话中,带着犹豫。

“哈哈哈哈哈哈……”白衣仙长忽然癫狂大笑,“你现在相信了吧!”他忽然伸出一指,黑气萦绕,直戳面门眉心,面色逐渐痛苦起来。

“啊——啊——”悲惨的叫声震耳欲聋……

夜心见着眼前的骇人情形,忍不住发抖,颤抖着声音大喊,“我们信了!不用证明了……你快住手!”

“既然你们要见一见这圆的方的,那……那就……好生……见着吧!”他尽管满面凄苦,却眸中含着森然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紫虚神尊的苍元剑抖了抖!

“啊——神尊——啊——”又是源戟的痛苦哀嚎,“神尊别!犹豫!快!快……杀了我!”

夜心热泪盈眶,“源戟仙人!”

“源戟!”紫虚轻轻唤了声,夜心分明听到他哽咽了。

“住手!否则别怪本尊无情!”仅一瞬,他便恢复了威厉之色。

白衣仙长声音嘶哑,“哈哈哈……我不想住手,你能耐我何?就算你们天帝佬儿此时在此,也奈何不了我!哈哈哈哈……”他发疯似的大笑,却难掩面色痛苦。

他好生嚣张,竟叫嚣着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

只见玄袍一扬,苍元重剑霎时从空中劈下一道寒光,破开黑气氤氲!

白衣仙长被那剑风所制,手臂上顿时多了道口子,他停下手来;待他还要挣扎着再次聚起黑气直指眉心时,玄袍身影不知如何竟闪至他身前,揪起他襟口,将他提离地面!他抠着紫虚的手背,抓出数道血痕来!

“天帝拿你毫无办法,不代表我虚昆山紫虚没有!”

他话中含了滔天的怒意,似有无数怒火从他玄袍中升起,要将那眼前挣扎的白衣仙长吞噬殆尽!

白衣仙长仿佛被这双含怒的双目所威吓,终于平静下来,却早已虚弱至极。

待他一落地,夜心忧心紫虚手背之伤,从怀中取出帕子上前为他包扎。

这手骨节分明,好生修长。

他却将手负于身后,淡淡道,“无妨……”

似被闪电击中,似乎有犹疑之感在夜心心中蔓延……她茫然之际,忍不住昂首向着近在咫尺的脸仔细瞧去。

对紫虚神尊,如此直视其神尊之颜,定然是一种放肆之举!

他果然立即转身走开。

忽而!一团黑气竟向着夜心而来,原来白衣仙长瘫坐在地,却瞧准时机,偷袭身旁的夜心!

还来不及躲避,一道雷霆炸空而来,那白衣仙长被震得当场晕厥!

那雷霆……和温廷一起学召雨咒那次,仙学上空也是如此一声霹雳,竟有些莫名相似……

夜心一时间绞着帕子,愣在原地。

夜心抚着眼上的柔软的黛绫,想了想应当摘下。

玄影闪过,有温热的手轻轻将她按住,“你伤了眼,此黛绫能助你恢复,请勿摘下。”

“可是,此乃神尊护眼之宝……”

“你且用着,本尊不急。”他声音煞时温和了不少。

这温柔和善,这说话轻柔的语气,倒让夜心一时间有些恍惚。

“本尊有一白凤,能识路辨人,你跟着它走,它会带你到驰风身边。”他说罢便扬起手来,想要结印召唤。

听他语气,似乎与驰风壮士也相当熟稔。

来不及细思,夜心想阻他召唤,情急之下便去按紫虚的臂膀。却不想因着急,竟径直抱住他一臂!

他微微一愣,霎时竟有些局促,连着夜心怀中的臂膀,也僵硬地伸着。

“莫要麻烦……”夜心意识到失态,便放下他的臂膀,她不敢抬头去望神尊的脸庞,“我并不是害怕……”

夜心听到他轻轻一笑,声音又柔了几分,“知你胆大,此时不是逞能的时候。本尊的白凤会安全将你送去驰风身边,到了那里,你便安全了。”

他怎会知道她向来胆大?

“小仙蒙神尊相救,源戟风波又因我而起,小仙确实想留在此处,帮忙一二,何况……”夜心诚挚道,“四海宇内,还有哪一处比在神尊身边,更安全的呢?”

夜心想起他留下了碧澜神笛,猜想虽然神尊并不知晓阿檀是为她索要的吧,但既得他暗中相助,方才又被他救了条性命,多少她也要尽一份心力。

半晌,紫虚含着笑意微微摇头,“你这份重情义的性子,当知你是劝不听的。若你留在此处,你那所珍爱了两万年的小命,或许无法保全,你也不走么?”

夜心浑身一凛。

“谁人不惜命呢?”夜心蓦然一叹,“才来这世间两万年,春日繁花满树,夏日清风徐拂,秋日落木萧瑟,冬日长山覆雪……只在戏本子里读过,不曾亲见。若是就此走了,不免遗憾。”

世间的三千繁华,她还未看全,是以见着阿檀这般不要命地扑在公务上时,她时常会生气阻止,毕竟有太多事情,比公务更重要。

夜心听得耳畔,他叹息了一声,“何止可惜。”

玄袍神尊望着头顶的冷月,“弯月初挂城头,出照九州;故人携酒三五载,醉卧山头;门前枯草瑟瑟,半藏春秋;这世间风月不论是好或是忧,只要一死便全然抛却了。”

夜心所言一听便是年少之人,对万千世界的绮丽所想罢了;而紫虚神尊所言,虽数着冷月故人,却似他真实生活所刻,不免含了丝悲凉。

难道,众神之巅的位置,他还是不欢喜么?

“你可曾听过世间异象?”他温言望来。

夜心一顿,点了点头,“我师姐的戏本子里说起过一绝无可能的异象——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才敢……”

后半句是戏本子里写爱意的句子,夜心颊上升起热意,面前是紫虚神尊,不可在他老人家面前失了分寸。

紫虚含着笑意,“才敢与君绝……这句子倒也合了我们的题意。寻常人尚可作此言誓,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荒谬之事定然离奇,绝不会发生。然而对于我,若我们哪一日松懈,这样的稀奇之事也许日日都有。”

沉默了半晌,他笑着似乎解释,“若是哪位女子对我起了这样的誓言,恐怕只要我稍一疏忽,她便‘与我相绝’了数万次了。”

他虽尽量语气轻松,似乎与夜心说笑。

但夜心知其背后的沉重,她的春花秋月,月下花前,却是无数如紫虚神尊一般的仙人为她们所撑起的一方“结界”罢了。

“你快走吧,稍后本尊会用天火……危险万分……”紫虚指了指远处的白凤,将茫然的夜心轻轻推离。

“哼!”一道阴冷笑意传来,“天火?想将我扔进云海裂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