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偏远的院子,此时更是夜深人静。

夜心艰难地扶紫虚在床上躺下,玄色衣袍紧紧裹在身上,脸色惨白。身上还不断地有暗红色的血迹滴落。

夜心焦灼万分,从没遇见此类情形,师父,葵姬,吟灯,拂雪先生,执岚先生……他们有没有人讲过,要怎样救人?

好像拂雪先生讲过,若仙力高者可以仙法凝结伤口,再辅以仙力疗愈。而仙力低者,便用药物先止住伤口,再辅以灵丹调理。对,先找药物!记得驰风壮士有药箱锁在柜子里,去找!

夜心终于停下踱着的步子,翻箱倒柜找来药箱。她将紫虚上身扶起来坐好,“阿檀,冒……冒……冒犯了。”

她颊上一热,低头颤颤巍巍地将手指伸到紫虚的襟口处。

“我自己来吧。”

紫虚缓缓解开外袍,露出肌肤,目之所及俱是触目惊心!

夜心惊惶捂住嘴巴!

他背上没有一处好肉,全是一道道深能见骨的伤口。而胸前,却还有一处离心口只差半寸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刺入导致。想是他自己已经止了血,可还是有零星的血在往外渗。而尚好的皮肉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旧疤。

“你的伤……痛么?”夜心冷然一颤,眼里止不住泛起晶莹。

他脸色苍白的很,一双眼眸无力地动了动,“别怕,我无事。先用箱中白瓶止血散;后用蓝瓶续元膏敷上。”

夜心连忙找到瓶子,手忙脚乱地给他敷上。每次倾倒下去,都看到他伤口微微颤抖,想必疼入心了吧。可他却没有一点声音,连半分呻/吟都没有。夜心看着他忍得满头大汗,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如果是自己伤重至此,想必此刻已经抱着葵姬,哭得哭天抢地,哭得门口大海龟们都扒在结界上好奇瞧她,直到她难为情伸袖擦鼻涕泡方才罢休,总之要搅得南疆海不得安宁。

夜心数了数,一共九道新伤,虽看不出是何物所致,但凶险异常。若是夜心自己受了,恐怕半道都会一命呜呼。

他心口那处虽有些结痂,却并未恢复完全,估摸着也是几日前新添的罢。

夜心心上直颤,五味杂陈。

前前后后约上了一个时辰的药,夜心按照紫虚教的将他细致地包扎好。

紫虚低头,指着夜心包扎的一处,苍白的脸无奈一笑,“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南疆海的打结法,几十日后,你拆纱布时更便利。”

紫虚摇了摇头,勉力穿上夜心拎过来的中衣,“用不了这么久,我明日便能……”

“不可!”夜心板起脸来,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如此理直气壮。

紫虚穿衣的手停了停,似乎不习惯有人当面否决他,颇为意外的模样。

夜心将剩下的药瓶收好放入柜中,肃然道,“不许逞能,你这伤口,不说几百日,至少要好好卧床休息一阵子。若是……若是你明日走了,你就……别回来!”

夜心想起葵姬经常吓唬她的神态来,都是如此一般的。

紫虚神色有些异样,眼眸动了动,似有万水千山。

蓦然,他笑了,“好,我不走,就在这里养阵子。”

夜心舒了一口气,拉了张椅子,坐到床畔瞧他,“你怎会受了这样重的伤?”

紫虚淡淡道,“无妨,不过是九道天雷。”

天雷!夜心牙关打颤。

这不是天宫里那高高在上的天帝佬儿用来惩罚臣子的至酷天刑么?

“那心口这处呢?再差分毫,你便没命了!”夜心听见自己的声音,又颤又急。

他摇摇头笑了笑,并未答她,“快好了,无妨。”

“你到底在四所中任何种公职?好端端的,怎会惹上如此凶险的天雷刑罚?”

紫虚平静地朝她一笑,放佛过眼云烟,“无妨,不过是……寻常公职罢了,早已习惯了……”

夜心自然明白,即便负责四所寻常事务,他的地位自然与其它仙所的仙佐大为不同,可……可四所的公务,都是如此要命的么?

他答的这两句话,何等轻描淡写!甚至都没有一个“我”字,他的心里只有“四所中的公务”!

夜心心中本来升腾起关切,却被他这副云淡风轻,混不当回事的模样一激,气得站起!

“你这人,知道的是你为了公事,不惜性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中有何执念要作践自己!令四海艳羡的四所公职,却让你做得如此危险!你没有父母?家人?朋友?爱……”夜心顿了顿,这个字终究没说出口,“总之,你为公事如此拼命,有没想过,万一哪天小命不保,他们作何感受?”

紫虚似乎教她说中了心事,神情复杂,一双眸子晦暗不定,“我没有父母,朋友也不多,但都素知我说一不二的脾性,从不与我说起这些。”

“那这世间,就没有一个人值得你牵念的么?至少为了他们,你也该保重自己才是呀!”夜心不敢相信,他就没有一个如葵姬、吟灯一样亲密的家人么?

“对我最好的……早已不在了,这世间,我本以为没有什么,值得我熬过沧海桑田,高岸深谷。”

年纪轻轻,怎如此老成?他瞧着不过三万岁的年纪,却到底历经了何事?

夜心仿佛看到月色苍茫的山巅之上,他披着冷色举头望月,凄风苦雨中弥漫起无法浇息的愁绪,说不出的苍凉。

他眸色幽幽,“我既有了这份公事,自然只有一个念头,做完这件事,我便可以放心地走了。若是办事途中有了生命之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直到……”

夜心听得心中五味杂陈,又见他忽然停下,抬起眼正好看到他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自己,夜心追问道,“直到什么?”

紫虚苍白一笑,一双眸子微红灼热。

他倒笑得出来……

神色中并未现出一丝痛苦,他似乎真的习惯了这种日复一日,刀口舔血的惊险日子。

四所之中的职务,是如此凶险么?那自己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仙子,又能考过那些拼了命想考前几名的同窗,拿到第一进入天宫么?

紫虚见夜心抱着被角失神,想是她小小年纪,哪里见识过这般骇人的伤势?不由暗暗自责,将她吓到了么?

他前几日在幽冥司查魂魄之事,不想那多出来的第六条无名魂魄竟化作一道魂刺,向他突袭而来!他本以为都是仙魂,便不曾防备,不曾想心口处竟被它刺出一道口子!

今日他又被施以九道雷刑,不出所料,阑望上神在雷刑中夹私,暗中串通风伯于雷刑开始之际扬起一阵暗风,将腐烂毒粉拂入他各道伤口之中,令他痛苦加剧。

“紫虚兄不愧是四尊之首,四海第一!九道雷刑又如何,在修为精进的紫虚兄面前,简直不值一提!鹤玖,快!扶你们师父回通天紫宫养伤!好好歇息,估摸着明日就能恢复了吧!紫虚兄,明晨可是你牵头的四尊例会,你……不会迟到吧?”玄臻阴阳怪气地笑了一通,紫虚疼得汗水岑岑,不欲多言。

他此伤颇重,本在紫宫中闭关疗伤。入夜时,玄臻又假模假样地带着一群仙官、以及九天回春堂的济世仙翁登门,说是要来探望他,顺道让济世仙翁替他瞧瞧伤势。

仅仅九道雷刑便罢了,若是心口那一刺被仙翁识破,便大大不妙。

一旦开了那道门,少不得要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

于是,他遣鹤玖直接以“神尊已睡,敬谢关心”回复玄臻一行。但玄臻坚持入内,竟掠过鹤玖,抢进他通天紫宫园内来!

想起天宫中的那些唇枪舌剑,他当真厌倦至极……躲无可躲,便想起先前暗中着甫璋与驰风替他备下的这间仙学的院子,这处临近夜心的世外之地……来此暂避,远离尘嚣也是好的。

不曾想,却被她撞见了。

她如今消去脸上的麻点,精神也似乎好了些,更显明媚大方。她似乎与几日前,真的不一样了。

忽而,他心头一紧!

隔壁相邻的院中,有轻微的脚步声!

夜心就在他眼前,那邻院中的会是谁?他喉头动了动。

夜心清丽的眸子闪了一闪,“我房中有热茶,我去拿来,给你倒杯热茶吧。”说罢立起身来。

她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他当即紧紧牵住她的手,她有些局促地回转身来,明眸中闪过一丝羞涩。

紫虚拉她重新落座,温言望她,“我不渴。”

紫虚院中被他暗中施了结界,外界进不来也看不清里头情形。他倒并不担心,只是邻院中又响起了瓶瓶罐罐之声,仿佛在翻箱倒柜……这贼人究竟在寻什么?

“你看起来累极,我便不扰你了,我先回去。”她红着脸抽开手,“我……明日,明晨来看你。”

她替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他猛然握住她的手,“夜心,你可以……今晚留下来么?”

他让她留下来?这……这是什么意思?

曾经师姐葵姬那些私藏的人间戏本子上,风流才子爬入小姐的闺房,也总是如此厚颜道,“小姐,我今晚能留下来么?”之后便是红罗帐轻晃,一对璧人作何形容?有诗焉——

“绣窗红烛燃不尽,夜香绮被软温音……”夜心小声念道。天!为何这些不甚正经的书,看了却过目不忘;而《上古神史》每背一篇都仿佛要了小命般艰深?

“这句诗?”紫虚满脸疑惑地瞧着她。那带着三分灼热的目光,倒是逼得她心口乱跳。

夜心脸上愈发滚烫,连连摆手,想起葵姬人间戏本中的话来,“我……我不能,我上有八十老娘,下有三岁黄口……”她局促不安,“我不能如此荒唐……”

面前苍白的俊脸抿唇一笑,似乎打定主意要调侃她一番,“八十老娘我不介意——”他握住夜心的手,忽而严肃起来,“倒是何时有的三岁黄口?同何人所生?那人姓甚名谁,现在——我便去会他一会!”

“不不不……我……”夜心想起不久前才笑过梨莘,栽在那呆瓜手中的颓样,好不争气。偏偏此时,她也似乎没了往日的气焰,堂堂南疆海捣蛋王,竟被一伤重的仙君制得哑口无言。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姑娘……”她吞吐道,“我看过师姐的戏本子,若两个人真心相爱,需得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决不可私自……于天规不合。”

他立时现出恍然大悟模样来,竟瞬间红了耳廓。他握住她的手,拉她重新在床沿坐下,“是我冒犯了,我也并非放荡随便的登徒浪子。你说的对,若真心相爱,必得明媒正娶。按照天规,必昭告四海,引六十四对彩凤飞天,着六十四对祥兽开道,天乐响彻仙界每一处角落,三十六重天仙人云集登门来贺。”

夜心见他颇认真的模样,不禁好笑,“你这人好生奇怪,如此盛大的婚礼,只有四大神尊方匹配这样的排场吧……你许是痛得说梦话了……”

他眨了眨微红的眼眸,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那张脸真是好看得要命,夜心强行恢复清醒,“我在此你多有不便,我替你喊你朋友……驰风壮士来。”

他的手却甚有力,“驰风今日不在,我遣他出去办事了。”

“你自己不歇着,还不让驰风歇息?”一听又是办事,夜心颇没好气。

他似乎入神,侧身朝墙外听了一听,柔情一笑,“现在没事了,你想回便回吧……”

说罢,他真的松开了手。

夜心抬头诧异问道,“那你自己可以吗?你晚上若是想喝水怎么办呢?”

“忍着不喝。”

“若是晚上疼醒了怎么办?”

“那便醒着,大不了一……”

夜心将她被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住他的嘴。

“你这人好生无赖,开口闭口便死啊死啊的,教人听了害怕!我今夜留下照顾你便是……否则改日驰风壮士知道了,还以为是我见死不救,不好同他交代……你安心睡,想喝水,或是痛,叫我就是了。”

夜心替自己想了个完美的借口。

紫虚苍白的脸上,喜悦溢于言表,“无需照顾。夜心,你肯留下陪我,我便欢喜。”

“傻小子!”夜心小心扶他躺下。

月渐西沉,夜心晃着脑袋。

本来只是趴在床沿稍微靠靠,不知怎的,自己便沉沉睡去了。

睡梦中似乎有人温柔抚上她的青丝,在她耳畔轻声叹道,“直道——孤光长夜,莹莹于心。你可知,这道孤清微光驱散了惶惑长夜,我何等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