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心尾随碧衣青年,沿着山溪,走到僻静处石亭前。

夜色朦胧,这座石亭颇为敝旧,亭角还掌着灯。

那碧衣青年终于停下,转身向夜心揖了一揖,“仙子为何尾随小仙?现下快开席了,大家都往山顶仙府去呢!仙子难道不想吃宴席么?”

你还有脸问我?我不想痛痛快快地去喝酒吃席么?这会子在此跟着你东游西逛,可不得趁大伙儿开席四下无人时才能下手么?还不是拜你所赐……

夜心强忍住要捏拳头的冲动,温柔如水,婉婉有仪,“仙君又为何不去宴席?”

碧衣青年在亭中坐下,捶了捶腿,“我不一样,我专程从枫岭山而来,找我的意中人。直觉告诉我她今日就在甫淩山,可惜……”

话已经到这份儿上了,那就速战速决吧,也许还赶得上即将开席的晚宴,说不定能顺个鸡腿回去。

夜心也跟进亭中,并不坐,只是捏着嗓子,无比温柔,“小仙君可是近日得了幅画?那画中是个……咳咳……姑娘?仙君今日就是为她而来?”

碧衣青年颇为意外,“你……你如何得知?难道你是……”

夜心适时摘下了覆面白纱,低眉浅笑。

溪水淙淙,被乍起之风吹得微皱。

碧衣青年“腾”得站起身,木凳也“砰”得一声歪倒在地。

他紧走几步上来,不由分说,紧紧握住夜心的手,手还在颤抖,“神女!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会在甫淩山寻到你!太好了!”

夜心甚是艰难抽出手来,尴尬笑了笑,“仙君,可惜我们不能在一起!”

碧衣青年眼睛瞪得溜圆,“为……为何?”

“因为……你们枫岭山不是向来作和合双修么?听闻仙君已有良配,何必再来招惹小仙?仙君应该多将心思放在未来夫人身上才是。”

“不……不,我已跟父亲母亲说了许多次,我今生只钟情神女一人,我……再也不会喜欢其它女子了!我向……我向元始天尊发誓……我若另作他想,让我……”

即刻,夜心细如长葱的手指,轻轻盖在碧衣青年的嘴上。

这小子胡说什么呢!向元始天尊发誓?这可是最重最灵的誓!元始天尊老人家若是听到了,认真起来,自然牢不可破。那自己还怎么去劝他打消念头?届时,恐怕天尊老人家第一个不答应!

夜心继续温柔嗔怪,“仙君,不可发此毒誓……”

呸!不作数,不作数!天尊,您老人家就当没听见哦!

看来第一招不行,换第二招!

夜心继续道,“蒙仙君厚爱,敢问仙君钟情小仙什么呢?”

碧衣青年痴痴望着她,一双眸子能掐出水来,“神女自然什么都是好的,我一见你花容月色,不,你比仙界那些仙子更为出尘绝世,便已倾心……此生……此生绝不改!”

夜心一把嗓子笑得颇为愉快,“仙君有所不知,小仙有许多不足之处:从小凶悍,周边的邻居几乎都被我揍过;又喜欢外出掏鸟爬树,不爱洗澡;从小对学业毫无兴趣,每回考学必考最末……仙君,小仙实在不算个正经良配。”

枫岭山须髯仙人曾透露过,他们少主有些洁癖,也最厌弃不温柔、不洗澡、不上进的女子,这下,夜心算是占全了,万无一失。

碧衣青年脸上果然不太好看,望着她瞠目结舌,半晌道,“神女说话如此温柔,并不凶悍呀,就……就算神女揍我,我也甘之如饴;神女发上散出暗暗幽香来,好闻的紧,想来也不会不洗澡吧;至于学业么,女子有才自然是最好……无才也……我不介意。”

什么?你的洁癖呢?你的原则呢?

末了,他又加了句,“小仙对于笛子和琴,都颇有心得,不知神女对音律,可有研究?”

夜心正在气头上,不假思索回绝,“什么音律,小仙一概不懂!恐与仙君在志趣上,也并无共同话题。”

碧衣青年愣了半晌,这笑容凝在嘴角颇为尴尬,却还是强自微笑,“不通音律也无妨,我们在一起后,可以培养其他的共同爱好……也许处得时日久了,我们还是能心意相通的。”

听他开口闭口皆是“我们——”,夜心扶额。

虽心上不忍,但为了保青暇和自己的命,看来要更快速地落个狠刀才是,此刀一出,必得将他彻底伤到。

唉,终究又是要造孽了!

隔着溪水之外,几个人影伏在黑暗的土坡之上,从几丛蔷薇之中伸出个头来,将一坡之隔的石亭子牢牢看着。

“少主不是痴心画中神女么?现下夜心仙子出面,老大还有何可操心的,倒是累了我们几兄弟在这夜下土坡中喂蚊虫。”

“你……你懂什么?老大的担心自然有道理。我们少主是个什么人物?出了名的扭脾气!老爷夫人何其心痛……不是,痛心?都劝了多少回,从小到大,哪一次劝退过?”

“就是!就拿这一次痴心画中神女的事来说,老爷夫人不晓得暗中将画藏了多少次!每每都能被少主找到。老爷夫人又给少主介绍了多少仙界美貌女子?全都被一概回绝。我们少主哟,是个一根筋!夜心仙子今晚就能劝动?我瞧着悬!所以老大才让我们在此看着嘛!”

“老大吩咐了,若是少主最终能被劝动最好,若是不能……不等夜心反悔,便将她捆入乾坤锁,即时锁了她押回枫岭山,与少主成婚去。”

“我可没有耐心了!顶多再等个一炷香,尽快绑人!哎哟,这花园中恐怕不是蚊子,是蜂蜜……不是,蜜蜂吧!追着我叮。”

夜心大感意外,一般说来,男子即便肤浅地沉醉于女子容貌,但得知她并非自己钟意的类型之后,总会抱憾放弃。虽然,她于感情上并不擅长,但师姐书架上那一摞摞人间戏本上,都是这样写的呀!

这枫岭山少主,怎会执着如此?看来仙界的男子比夜心想象的更加情深义重么?

这第二招不成,只能出第三招!也是夜心的绝招——幻化术。

“仙君如此,倒教小仙我着实感动……可惜,我们面前横着的,恐怕……是一道越不去的鸿沟。仙君莫怪我隐瞒,我实非……实非女子,乃是个如假包换的……咳咳……男子。素来喜欢男扮女装,这便是我本来面目。”

夜心一转身,青烟退去,亭中现出一男子来。虽容貌未变,然其余各处皆是须眉身。再加上受须髯仙人启发,夜心还贴心地为自己加上了一把浓须大髯,身子虽看起来文弱,添了长须髯后倒是威猛不少。

碧衣青年后退几步,惊愕不已的模样,声音颤得厉害,“我……我钟情了三个月的神女,竟是个男子……天意,天意为何如此戏弄我!”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悲愤地转身奔向夜色之中。

“欸……”夜心本想喊他安慰一番,但这第三招的刀子飞得实狠,已经给他的年轻的心灵造成了不小的刀口。自己再去如何安慰,反而于事无补,说不定要弄巧成拙,引火烧身;唔,还是放任他去哭一会,也好。

小仙君,这便是成长路上的代价呢。

夜心颇为老成地想着,一转身回复原先的女子形态,叹了一口气。今日造孽实多,回去南疆海底后,恐怕要清心斋戒沐浴个几千年的,方能赎了今日罪孽。

土坡之中,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啧啧,这……夜心仙子厉害啊!这就劝回少主了?”

“还愣什么?你们两个赶紧跟去少主身后,剩下你们两个去山门口池水……不是,水池边等少主!我在此收拾家伙事,很快就来!散了散了!”

夜心并不知一坡之隔的蔷薇丛内,从头到尾有这番变故。见亭中石桌上摆有待客的茶盏,便叹息着坐下来,倒了杯茶啜饮回神。

与白日不同,此时山顶仙府华彩莹莹,此亭虽远,却依然能够听见宴席大堂传来喧闹歌声。

唔,这甫淩山灵尧德君的爱女同样是两万岁,她的生辰,热闹非凡……

夜心忽然间没有了吃酒的兴致,但仙府大堂她还是要去的。

也许,天机仙翁此刻正在其内呢?

正欲放下茶杯,忽听得几十步之外几声吵嚷喧哗,定睛望去,却原来是三四个女仙缠着一个男子细声讲话。

那男子一身月白袍子,被几个女仙围堵在其中,进不得退不得,索性抱臂而立,站在原地。一脸冰霜,颇为无奈。

傻小子?

夜心也是个好奇的,她才没有仙界中人那份故作的矜持,见此情形,心中陡然生趣,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离得还远,那几位仙子又颇为小声,凭她的修为,耳朵竖直了,总算勉强听得个大概。

“……为何如此冷漠,明明……在此看着亭子……发呆,若不是被我们瞧见,你还要躲……”

“就是……不理会我们的一片心么?”

“……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么?……”

一个粉衣女仙上来就去拽月白衣袍青年的手,那青年似乎并未预料到有此一着,脸上一惊,明显不适应这种热情。青年急急抽出手,冷淡喝道,“放肆!”

粉衣女子似乎并未被吓倒,“如何?你便要将我们拿下,送通天锁魂塔么?”说罢,索性闪电一般再次拽出男子的手,紧紧扣在掌心之中,作哭哭啼啼状。

其它几个女子见她平白无故,便握了男子一只手去。一时间都抢上来,去争握他另一只手。片刻,月白袍青年被几人推搡,白皙的脸上已经微有愠色,却不太好发作的样子。

夜心越看越恼,这群女仙怎么还撒起泼儿来了呢?她们不是去追什么紫虚神尊去了么?

难道说,她们瞧着月白袍傻小子也生得颇俊俏,便来打傻小子的主意?

夜心本欲转身就走,还是要尽快上仙府大堂中寻找天机仙翁要紧。

走出两步,又想起白日里,傻小子一步步将她背上山门……似乎自己这样一走了之,颇不仗义。

夜心踌躇半晌,那几个女仙又假模假样哭闹起来。而立于其中的白袍青年,似乎也正望向她的方向,显得稍许凄楚可怜。

罢了!袖中白翎羽飞出,快如闪电!

一声轰鸣过后,刚刚还紧紧扭成一团的几人立时便散开了。粉衣女仙气急恼怒,“是谁?偷偷在背后使这些阴暗玩意儿?”

另一个黄衣女仙轻轻戳了戳她,“别动怒,许……许是沉秋上仙呢!教她发现了,我们可就惨了。”

粉衣女仙听到“沉秋上仙”四个字,杏眼微微一颤,嘴上却硬气不减,“我等并无过错,若是沉秋上仙来了,我等退下便是,上仙莫要责怪。”

石子小道上,于夜色之中缓缓走出个白衣女仙的倩影来。一伸手,白翎羽便飞回她手中,她笑吟吟地将这尾白羽毛别在腰际,任谁看都像腰上多了条羽毛尾巴,显得十分俏皮。

见来人是夜心,几个女仙明显都松了口气。但见白衣女仙气质清冷,长眼微微上翘,轻轻一眨眼间递出个浅浅的笑来,颇有些颠倒众生的意思。女仙们都暗暗啐了一口,“呸,又是哪里来的大胆狐媚子!”

夜心也不气恼,大喇喇走过来,“你们几个也太胆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咳咳,朗朗月色之下,竟敢强抢仙君!你们也见识过了,本仙子脾气不好,识相的快快散去。否则,我这法器啊,抽得你们小脸皮开肉绽,可莫要怪我不怜香惜玉哦。”

葵姬那些人间戏本上,但凡英雄救美前,都必用这番开场白。夜心自信这开场白是一个字也没有背错了的。

几个女仙面面相觑,似乎一时半刻,还不能理解来人这份莫名的嚣张。

回头却发现这白袍青年,正一副事不关己、作壁上观的神情,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看戏呢?哎,傻小子,我可在替你解围!

“你又是谁?与你何干?”这几个女仙还不死心。

“我是谁不重要,总之,你们想碰他,本仙子不答应!”

那粉衣女仙哼了一哼,“笑话,你凭什么不答应?”

夜心轻嗤一笑,朝着粉衣女仙勾了勾手指,“你来闻闻,这傻小子——他,身上的味道与我长发上的香味,是不是如出一辙?”

那粉衣女仙走上前轻轻嗅了嗅,柳眉倒竖,“怎会?”

怎会?夜心自己也奇怪着呢,先前便发现这傻小子身上的香,与她自小发上所带的香……竟一模一样……此刻也算是个恰当由头。

粉衣女仙讶异地连连后退,气急败坏,“你是他的……?”

夜心想起师姐葵姬那摞人间戏本中,描绘的惯于拆散鸳鸯的坏女人之态,便在心中一一学来:先得是冷冷一笑,然后漠然又轻柔地吐出一句刀来,必得是把尖刀——见血封喉。

“若不是——终日形影不离,交颈而卧,耳鬓厮磨……又怎会如此同香同味?”末了,夜心须得甩出一个柔媚无比的标准坏女人微笑,“你说,我们会是何关系呢?”

夜心暗暗向元始天尊发誓,以上均是胡说!绝对没有!纯属巧合!

“你可知不知,你在说些什么?”那几个女仙愤愤不平,夜心都能看到她们鼻尖要窜出火苗来。

棒打痴情女子,今日的孽事又多了一桩!唉,再多斋戒沐浴个一万年赎罪吧。

“她说的是真的么?”那几个女仙带着哀切而期盼的神色,转而望向白袍青年,似乎还想向他求证;仿佛他还未开口,此事尚有转圜之机。

夜心暗暗苦恼,我这刀子还不够狠么?坏女人扮得还不够惹人厌恶么?傻小子,此番我亦是学着戏本中的故事尽了全力;若还不能帮你劝退这帮痴情姑娘,那便合该你命中有此桃花劫了。稍后,还是得寻个正经由头,赶紧遁了才是。

一只骨节甚是分明的手,从侧面搂上夜心的腰,夜心一个踉跄,正好扑入白袍青年怀中。只听得他低低在她耳边笑道,“私下趣事,怎都与外人说呢?傻娘子。”

夜心扑在他怀中,抖了一抖。

几个女仙也抖了一抖,哭哭啼啼地飞快散去了。

见人走远,夜心也挣扎着要走。“傻小子,她们都走了,放开婆婆罢!”

他并不吃惊的样子,却还是松开手。

夜心干笑两声,给自己找了个并不尴尬的理由道,“是我呀,婆婆有些幻化术的本事。你瞧,你背了婆婆,婆婆欠你个人情,那现下婆婆就替你解了这次桃花围,咱俩两清了不是?你日后啊,还是自己要努力,早日找个喜欢的姑娘成婚,杜绝了这些没用的烂桃花才是个正经。”

“自己努力,早日成婚?”白袍青年一丝绯红窜上耳根。

害羞什么……

“对了,你可知天机仙翁可在仙府宴席上吃酒?”夜心终于想起正事。

白袍青年摇头,“我翻看过灵尧德君的客人名录,天机子……天机仙翁今日并未前来。据我所知,他经常远游,很少在天宫露面。你找他何事?”

夜心长长叹了一声,今日竟是离仙翁最近的一次,日后还能有这样的机会么?

“神女,神女!”夜心闻声猛然一惊。

那碧衣青年气喘吁吁一路喊着,又从石子道上向她飞跑而来。

一坡之隔的蔷薇丛里,家伙事儿“叮铃桄榔”地散了一地,“我去它奶奶个腿儿!老大诚不我欺……不是,欺我!少主还真是个百折不挠的!得赶紧通知兄弟们折回来,把这夜心绑了干脆!”

碧衣青年脸上汗岑岑,眼睛亮闪闪,“我想过了,所谓男女之差,只不过是皮肉之相罢了。我倾心神女这么久,自然是一百个真心!我也不是迂腐之人,即便神女是男子,我也……不介意,我愿意等你修炼轮回……额?”

碧衣青年话还未说完,却见眼前的白袍男子单手搂过他思慕了三个月的神女,猝不及防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娘子,又招惹了哪家仙山的少公子?”白袍男子轻柔嗔怪。

夜心脸上瞬间微烫,此情此景哪有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干笑,“只是一位迷途仙君罢了……”继而半推着白袍男子,轻轻伏在他肩头捶他心口,“当着外人呢!夫君坏死了……”

碧衣青年一甩袖子,这次是无比哀怨地哭着跑远了。

哎,再次造孽!

蔷薇丛中:“这白袍小子有点色胆……不是,胆色!他好生面熟……管他呢,少主死心了就好!”

“你这些桃花也不正经,必须拒了。”白袍青年抿唇一笑,眼中星河闪烁,好看得要命。

夜心愣了愣,挣脱开他的怀抱,低下头正欲遁走。

却被一双手拦下,一双眸子微红,笑得颇不对劲,“怎么,这么快便要始乱终弃?”

夜心捂着发烫的脸,干笑两声,“严重了严重了……山高水远,这位仙友,有缘再……见!”夜心将腰上的白翎羽收回袖中,便低头转身急急奔去了。

月白衣袍的紫虚神尊立在原地,目光随着她飞也似的遁入夜色之中。

良久,见地上还有个物什,许是碧衣青年泪奔时不小心落下的。

紫虚略一迟疑,捡起了它,原来是个画卷卷轴。

缓缓展开,紫虚眸光微顿,继而默默卷好收回袖中。

山腰之上,深蓝袍子从树荫后立起身,旁边一个清秀模样的小仙君拱手拜道,“蓝芜大人,刚才那姑娘手中确是大人苦寻的仙界神兵——飞雪翎第三支的灵翎,大人为何不出手夺了来?”

蓝袍之人目送着白袍的紫虚渐远的背影,声音沉沉,“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别忘了我们今日隐匿在此的任务,不可暴露踪迹。哼,剑,弓,灵,三支飞雪翎,本使迟早会全部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