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蒙着面纱,看着遍地躺着的人,皱起眉头。她抬头寻找谢致远,见一旁的老大夫招手,走过去就看到全身溃烂的男子。

她蹲下来,把了把脉,朝着老大夫摇了摇头。再次起身瞥见谢致远的人影,快步走过去。

“谢侯爷,姑娘来信。”

谢致远闻言,转头看向璇玑。

两人一同走到角落,身后是混乱的场面。

“阿棋说了什么?”

“王爷与姑娘又派了一批太医,若是还是控制不住便……放火。谢侯爷要提前布置一番,免得引起骚动。届时也会有翼州的守备军来镇压。”

谢致远点头,转头看向那些眼中充满活下去的希望的人,心中五味杂陈。他又看向淡然的璇玑,突然明白为什么许令姜会派璇玑来助他。

医术固然很重要,可更重要的是她淡然的心态,从他来到此处就没看见过璇玑有一丝伤感,明明每日都看见这么多人死去,可却能脱离其中。

谢致远抿着嘴,忍不住道:“璇玑姑娘见此状况,心中无一丝波动吗?”

璇玑闻言,看向谢致远,“我的心只会对自己该做的事而波动。我做了,他们没活下来,与我无关。谢侯爷,我是看病,配药的,若最后你下不了手,我也是放火的。”

谢致远怔住,看着璇玑依旧毫无波澜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这世间真有不会共情的人,像走马观花一样经历一切。

他有些错愕,听到有人唤他,转身离去。

璇玑淡然地看着谢致远离去,转身走回药房,眼睁睁看着躺在木板上的尸体被抬出去。她越过被一个痛苦流泪的女子撞到,轻轻拍打着衣衫,走到熬药的大夫身边。

她低头闻了闻药味,朝着大夫点头。

药很快就分完,可还有人需要药。

人手不够是最大的硬伤,可大夫不会多过病人,这是常理。

璇玑依然站在药柜前,有条不紊地配着不一样分量的药,一包配好就被拿去熬。她研究着几个病人,大概知道用哪几种药材,可不知道每种药的分量,只能不断尝试。

若是成功,就不用放火。

她听着屋外混杂的声音,眉头紧锁。

药味弥漫在药房里,又飘向屋外。

玲珑骑着马,慢悠悠地朝着仙居镇赶来。走走停停,终于看到死气沉沉的仙居镇。

她抽出怀中的面纱,抬手戴好,想了想又抽出来一条面纱,还是戴在脸上。

踏进镇门,入眼皆是荒凉,一片废墟,不见人影。她随意走到一扇门后,轻轻敲了两下,不见动静。又走向下一扇门,敲了一下还是没人,接连敲了几扇门,她有些烦躁了,走向下一扇门,抬脚就踹门。

不料门打开了,一脚踹到一个人。

璇玑抿嘴,慢慢走进去扶起男子。

盛延棋被搀扶着坐到木椅上,挤眉弄眼的,一脸痛苦。

玲珑看着龇牙咧嘴的盛延棋,也不知说什么,拿出伤药扔给他,又背过身去。

“姑娘好了。”盛延棋上好药,抬眼看向玲珑的背影,见她转过身,道:“如何称呼姑娘?”

“玲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盛延棋脱口而出,见玲珑看向他,笑道:“在下姓盛,字延棋。”

“盛公子为何在此?不知有疫病吗?”

盛延棋微愣,轻轻点头,“知道,这不是定远将军要考核我吗,我来此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才能的,玲珑姑娘是为何?”

“你是蠢的吗?来此能为何。”

盛延棋道:“镇上空无一人。附近有义庄,我猜在那里。”

玲珑蹙眉,义庄?要放火?

她望向盛延棋,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两人一同来到义庄,入眼便是弥漫的黑烟,带着一股股恶臭味。

玲珑捂住口鼻,越过黑烟,走进义庄。她看见浑浑噩噩的人或坐着或躺着等死。

这些人眼中蒙着黑雾,脸上也是黑的。

一位老妇人在烧纸钱,风吹过,灰烬飘起来,落在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身上,那人毫无动静,半睁着眼睛看向天空。

盛延棋的眉头紧皱着,跟着玲珑走进深处,看着几个还在喝药,尚有一丝希望的人,心中好受了点。他想唤玲珑,转身发现人不见了,张望着寻找。

而玲珑越过地上的人,走向最深处。突然听见一声璇玑,她转头看过去,是谢侯爷。几步来到谢致远身前,“谢侯爷,我是玲珑。”

谢致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见远处走来的璇玑,相似的脸却是不同的神情。

“阿棋让你来的?”

“不是,姑娘忙着给那些皇亲宗室削皮,没空搭理我。”

“那你来干什么?”

璇玑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来找你呀!姑娘支了一大笔银钱,林妈妈疯了,逼着我练舞,我是来逃难的。”

谢致远突然出声,“妙音坊的林妈妈吗?她也是财迷?”

“侯爷,姑娘是财迷。林妈妈不是,她只是想攒银钱。”玲珑看向谢致远,眼珠转动着,“林妈妈说姑娘要嫁给王爷,需要银钱傍身,越多越好。毕竟姑娘家有底气,有娘家才能不受气。其实一辈子不嫁也不受气的,比如我与姐姐。”她抬手揽着璇玑的脖子,无视璇玑的冷脸,凑近,脸贴着脸,一个笑着一个冷着。

姐妹情深不过如此。

谢致远看着两人,恍惚间想起二姐,永远温柔又坚毅的二姐,二姐在世时与阿棋一起也是这样,一个看着另一个闹。

可二姐心中的苦楚难言,在他不知事的时候,独自承受太多。他扯了扯嘴角,转头又投入忙碌。

“姐,怎么来义庄了?我方才路过仙居镇,那里不是好好的吗?”

璇玑看着躺在远处横躺的人,淡淡开口:“疫病控制不住,王爷吩咐赶到这里,三日后便是最后的期限,姑娘还未来信。”

玲珑点头,手臂突然垂下来,身体没了支撑,踉跄一下才站稳,抬眼望向璇玑,见她走到一人身边,蹲下来把起脉。看着璇玑眉头一皱,玲珑便知道人没救了。

夜晚,玲珑看着还在忙碌的谢致远与盛延棋,摇了摇头,都说三日后放火,还在此处做无用功。她这个江湖人实在不理解。

今夜月色朦胧,笼罩着薄雾,看不清。

玲珑抬手想要扯下面罩,喘一口气,还未摘下便被璇玑呵斥。

“想染上疫病?”

玲珑识时务地摇头,支着下巴,抬头看天。片刻后哼起小调,轻快的小调与义庄格格不入。

她坐在屋檐下,低头看着倚靠在墙边的谢致远与盛延棋,心中好笑,两个文人,身子娇弱。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璇玑,心里感叹她们江湖人见惯生死,也看淡生死。

义庄到底是停放尸体的地方,很阴冷。几人寻了干净的地方,迷糊地闭目养神。

盛延棋看着横躺在不远处的人,不知道是死是活。坐在寒冷的夜里,想着他一个世家公子从未遭受如此大罪,如今为了前途,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天大亮。

“盛延棋该醒了,那处墙角有药材箱,搬过来,要配药了。”

玲珑烦躁地喊着,接过药材就开始盛分量。

“几钱?”

“六钱。”

“几分?”

“三分。”

……

药味散开。

玲珑看着新熬出来的药,苦大仇深地盯着药送到病人手里,转头看向璇玑。

“姐,能成吗?”

“不知。”

璇玑看着药分完,又一次开口道:“车前草、柴胡……”

“知道了,四钱、二分……”

药味越来越浓,夹杂着些许混杂的臭味。燃烧尸体的味道时不时飘来。

玲珑看着远处的黑雾,希望不要起风,她不想闻尸体腐烂的臭味与烧焦的怪味。

叹了口气,她拿着药碗,蹲下喂身前这个父母双亡,不会吃药的小孩。

挺惨的小孩,父母都被疫病夺了命,如今举目无亲。午时又发起高烧,本以为是染上了,好在老天爷也不是太狠,璇玑把脉看了一下说只是着凉。

玲珑不喜小孩,看着聒噪的小孩就烦,可眼前这个孩子很乖巧,安静地坐在角落不打扰任何人,直到晕倒才发现是高烧。喝苦药也是喂一口就喝,不吵不闹的,比喝药的许令姜好伺候得多。

她收起空了的药碗,拍了拍小孩的头,看着他乖巧地跑回角落,盖上薄薄的布衾,安静地坐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走动的大夫们。

太阳落下,天又黑了。

一日就这样过去,离期限还剩两日。

盛延棋睁开眼睛,天还是有些黑的,他起身看见已经在忙碌的谢致远,走了过去。

“谢侯爷,你歇息吧,过会天亮,我去盯着他们烧尸体就行。”

谢致远恍惚一下,身形不稳,好在被盛延棋扶住,本想开口拒绝的话也吞回,他点了点头,扶着墙缓缓滑落。

几日的疲惫瞬间涌出来,压得他喘不过气,眼前突然出现的粥碗,抬头一看是玲珑,接过来,几口久喝完了。

“侯爷,你能不能顾着身子。姑娘要是知道你这么拼命,肯定后悔让你来了。”玲珑接过空碗,说了一句,转身离开。

谢致远靠在墙边,闭上眼睛,小睡了一会。

盛延棋熟练地穿上外罩,又带了几层面纱,走出义庄,向着烧尸首的地方走去。看着沿途的棺材,令人唏嘘不已。

原本安放死人的义庄如今连活人都放不下,死人也只能烧了,不占位置。

走到地方,他看见堆成小山的尸体,一群兵官动作熟练地将尸体扔进大坑,瞥见盛延棋,只是点头示意,又接着干手头的事。

盛延棋走近,官兵开始倒黑水,浇在最上层的尸体上,瞬间染黑尸体。

黑水倒完,紧接着火把扔进坑中。

火势瞬间变大,朝着四周扑腾,仿佛下一刻便能冲出大坑,吞噬坑外的人。

各种味道开始散开。

几层面纱也抵挡不住如此浓郁的味道,众人面不改色地看着,好像已经麻木。

尸体慢慢烧尽。

又开始了新的一轮。

盛延棋看着尸体堆成小山,又看着小山一点点变矮,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这场火要烧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