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苏正则走回书房,抬眼看着案桌上高高摞起的书册。他伸手掀开,脸色凝重。

建武一年四月,正义公子于北阳城初次现身,揭露贪污多年的县丞、欺压百姓的主薄、几位狡诈的村长,将一众人种种罪行公之于众。

建武一年五月,再次现身北阳城盛府,揭发盛家家主与城内判官一同谋划,将官仓里发霉的粮食出售。此事后,被百姓尊为正义公子。

建武一年五月,现身东阳城,对海关官员下手,证实官员滥用职权谋利。自此,登上江湖杀手的名单。

……

建武三年腊月,现身北祁城未能揭发穆英,却无意杀了穆府的下人,而后又突然现身于南阳城。

建武四年十月,现身西阳城。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现身,此后再无正义公子。

苏正则起身,将一切有关正义公子的东西收到木匣子里,捧在怀中迟迟不动。

五十七次现身,除去最初的三次与最后现身的三次,他的小将军要躲过五十一次的暗杀,在此期间还不能暴露身份,甚至要防着他派去的人。

他突然察觉小将军在江湖上的势力远比他知道的还要深,至少背后绝不止绝命谷。

朝堂上有人,江湖上亦有人。

到底是耗费了多少精力才能做到如此?不过三年的时间便培养出如此势力,布下如此局面。他想不出来许令姜是如何做到的,可他真的心疼。

许令姜手上有先帝的人,也有绝命谷的支持,这一路走来是艰难险阻的,可心中有盼头,只记得往前走,不记得往后看。

苏正则知道许令姜如今很厉害,可他不仅能看到许令姜光鲜亮丽的表面,他还能看到许令姜这一路的艰难。

许令姜从未对他说过委屈……在委屈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想找一个人依靠?

苏正则心里默默想着,仰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消失在眼角下。

翌日,许令姜没有出府。她鼓起勇气走向书房,昨夜她与苏正则并未真正坦诚相对。既然跨出这一步,就要说清楚,绝不能再留祸根。

她抬手轻敲门。听见一声“进”,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脚走进。

苏正则见是许令姜,起身走向她。

案桌旁的云翼低着头垂下眼眸,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自那夜云翼知道与自己打斗的是许令姜后,就一直没缓过劲来,甚至不敢出现在许令姜眼前,平日去与白莲交换消息的人也由他换成了云峰,他这几日也是生怕与许令姜碰上面。

许令姜见云翼缩头乌龟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云翼,有空练练剑术。我与大将军有话说,你先离开吧。”

云翼闻言背着许令姜,脸都不露一点,横着走出书房。

许令姜笑了笑,寻了位置坐下,看向苏正则,道:“大将军不用查了,浪费精力又查不全,有什么直接问我便好,我若是还记的,一定会说的。”

苏正则怔住,无声叹了口气。他想知道她这几年受到了多少委屈,可她不会说的。

如此也没有问的必要,他只知道委屈很大,可受委屈的人不记得了。

“大将军没什么要问的话,我就自己说了。”

许令姜又问了一声,见苏正则不答就自顾自地说起来,“北祁城穆府的下人是我杀的,我看见他在做恶事。事后,我怕大将军会查,便飞鸽传书给璇玑,让她在南阳城以正义公子的名号现身,如此大将军就放弃在北祁城寻正义公子之事。”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南阳城,城西赌庄案,那方府的嫡子就是我杀的第一人,庶子是第二人。之后每一个案子里的死人大多是我动的手,正义的名号很好,大多数人不会怀疑正义,我又使了一些小手段,保住了正义的名号。”

苏正则突然插声,“正义没有错,小将军也没有错。若说杀人,我手上有上万条南诏人的命,可我没有错,战场之上,所杀皆是敌人,因为立场不同,不是吗?”

许令姜点了点头。

“青州大批的物资、翼州突然出现的大夫、交州抵抗倭寇的江湖人士、扬州抵御风暴的粮草,这些全是小将军的手笔?”

许令姜又点了点头。

“小将军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的多,真是很厉害,很厉害。”

许令姜再次点头。

“把我派来的人全部拉到你的阵营里,然后又在暗地里帮我。小将军,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许令姜还是点头。

“小将军,能不能不点头了?”

许令姜点了点头,突然抬起头来,看向苏正则,一脸茫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比你厉害,你嫉妒我了,是吧?”

苏正则笑着点头,“是,我嫉妒你了。你太厉害了,真的好怕小将军。”他的小将军果然不记得受过的委屈,只记得自己很厉害。是真的厉害,也是真的受了很多委屈。

两人乱聊着,直到林景安来寻许令姜。

柳府的景致很好,竹林、假山、池塘、青石桥……可谓是一步一景。

然而无人赏景,许令姜听着身后林景安催促的声音,很是无奈,快步走向牢房。

牢房里的尹浮若看见许令姜是笑容满面的,可瞥见林景安,脸色瞬间大变。

许令姜疑惑,回头看向林景安,见他神情自若地越过她,指着牢门的锁,示意一旁的狱卒打开。

狱卒不动,接到许令姜的示意,才走上前打开牢门。

尹浮若撇着嘴看向进来的两人,林景安手中的酒,她是喜爱的,人是嫌弃的。

林景安放下酒坛,笑着看躲在墙角的尹浮若,“尹大美人,来呀,这桃花酒可是你的最爱啊。”

“许令姜,你家王爷给你的权力挺大的,什么人,你都敢带进来。”

“这我师兄,你们不是老熟人了吗?”

尹浮若“哼”了一声,“我宁愿不熟,我最大的丑事便是因为他。”

许令姜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不是英雄救美人的事吗?你还误会,揍了我师兄一顿。这不算什么丑事吧?”

“英雄救美?你那里听来的?”

林景安打断道:“喝酒喝酒,别说了。”

尹浮若惊讶地看着许令姜,又转头看向林景安,瞬间明白是林景安搞的鬼。

“何来的英雄救美,是你这师兄见我在桥头上,以为我要跳河,冲过来要拦我。却将我推入河中,自己不会水还跳下来,连累我要救他。那河水寒冷刺骨,你这师兄还乱扑腾,活生生让我在水中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上了岸,他倒还说教起来,让我想开一点。我难道不该揍他吗?”

林景安插声道:“会水了会水了。”

“还有在花间阁把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老酒给喝了,事后在我西阁耍酒疯,砸了我最爱的青花瓷……”

“赔了赔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你给老娘闭嘴。还有重阳节那日,我费尽心思种出来的绿菊……”

许令姜听得一愣一愣的,难怪尹浮若看到林景安是一副你离我远点的模样,这完全是碰到就倒霉的征兆啊。这么一想,尹浮若没把林景安当作仇人已经不错了。

尹浮若涨红了脸,拿起酒碗,仰头喝下,伸出手指向林景安又开始说起糗事。

“王爷,萧公子来了。”

云翼转身向萧望之点头,见他走进去,抬手关上门,独自守在门外。

苏正则看见萧望之的衣角,抬眼望向他。

“本王之前查过你,你是小将军在松鹤书院的师兄,在她搬出许府后开始深交的。小将军对本王说是与许家人相处不好才搬出来的,你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

萧望之迟疑不决,“令姜是懂得分寸的人,王爷……”

“说。”

萧望之咬了咬牙,“刺杀,令姜受了重伤被我所救。那次暗杀惊扰了许府,她迫不得已才离开许府的。许家主君与主母都知道令姜身后是王爷,怎会有胆量赶她出门。”

“伤。”

“许府四姑娘替她挡了最致命的一刀,也帮她隐瞒了刺杀,所以令姜伤势不重,只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被我救下。令姜对许家四姑娘有些特殊也是因为此事。”

说完,萧望之抬头看了一眼肃亲王,见他脸色不太好,又慌忙低下头。

门“吱嘎”一声打开,云翼引他走出房间。他回头看见肃亲王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再想看清楚一点,可门已经关上。

天阴沉沉的,他的眼睛半睁着,几日的奔波让他的身子有些吃不消。

细雨落下,风携带着雨飘入廊下。

许令姜与林景安并肩走在游廊。

“师兄,尹大美人与你天生不和啊。遇到你的这几年比她前二十年遭遇的丑事还要多。师兄你是什么体质啊?”

林景安咳了几声,默不作声地走着路。

两人走到饭厅,许令姜看见萧望之,有些惊讶。

“望之何时来的?萧伯母可好些了?”

萧望之颔首,“才来的,有所好转。”

用过晚膳,许令姜回到房间又拿起针线绣制斗篷,斗篷快要完工,可她叹了口气。

这么几年,女红还是没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