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缕阳光闯入。榻上的人嘟囔一声,拉着布衾盖着头,又睡了过去。

白莲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内屋。她呼了一口气,见榻上的人一只腿露在外面,头蒙在布衾里,睡得不成样子。

“姑娘,午时了。你还去不去师家?”

榻上传来声音,布衾被掀开,露出半个身子。许令姜双手撑着榻边,缓缓起身,迷糊地看着白莲抱着衣裙走来。

许令姜低头系着衣裙,“穿那件丁香色的襦裙,我还没见过既明师兄的妻子。”

白莲蹲下来理了理裙尾,端过侍女送来铜盆,安置在架子上。

许令姜走过去,双手伸入水中,将脸巾拧干,摊开铺在脸上。

梳妆打扮后已是未时,她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出了府。

师家住在安平坊西巷,离永乐坊有些远。若说清漪园地段还行,那安平坊的地段只能说是差了。

马车停在师府门前,许令姜下来看了一眼周围,轻轻皱眉,踏进师家。

普通的宅院,造景却不错。

跟着家仆走向后院,看见地上几片飘落的红叶。又走了一段路便看见月洞门前的枫树,鲜红的枫叶落在树下。

走过石板桥,低头看着水面上的几片红叶,小小的鱼探出头轻轻带动了红叶。

穿过月洞门,许令姜回头看了一眼枫树,树根被大石头遮挡,一圈的巨石将水池围住。

来到师伯母的院里,她缓缓踏进房间。房内有三人,师伯母,师既明的妹妹,还有一个面生的,想来是师既明在益州所娶的妻子。

三人见许令姜走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许令姜俯身行礼,“师伯母,身子可好?”

师伯母勉强扯出笑容,“还好,令姜越发好看了。”

许令姜点头,看向面生的女子,微微一笑。

师媛道:“师姐,这是我嫂嫂,小侄儿在东屋睡着了还没有醒。”

“嫂嫂好,我是既明师兄的同窗。”

“是令姜吧,我在益州常听夫君提到你,也看过你寄来的信。只有耳闻,如今见了真人,才知与我想的有些不同。”

许令姜没开口问,她知道师既明讲的是以前的模样,与如今的她是有些不同。

刚想说话,屋外传来下人急促的声音。

“夫人,他们又来了。”

家仆将前厅的事细细道来。师既明不在府上,身体羸弱的师伯伯在前厅招待。

许令姜皱眉,看向师伯母三人,都是弱女子,她又不是师家人,不好出面。

家仆的声音渐渐变小。

师媛看向傅涵,便见傅涵抬脚离开。

许令姜看了一眼有些不适的师伯母,扶回屋内。师媛跟着走进,小脸皱在一起。

“师姐,大哥能不能赶回来?嫂嫂可顶不住那些人,什么人啊?赶我们家的时候一副恶心的嘴脸,如今大哥前途无量,又凑上来说是一家人。”师媛哼了一声,又道:“他们家在朝堂没人,唯一一个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贬了,反正是不比以前。”

“媛儿,休要乱言。”

许令姜轻轻拍了拍师伯母的背,看着一脸不服气的师媛淡笑。记得师既明一家被赶出来时师媛不过十岁,跟着家人去了益州,染上一丝豪气,看上去不像是京城女子。

她摇了摇头,看向窗外,起风了。

又过了一炷香,不见傅涵的身影。许令姜起身走出房间。她跟着家仆来到前厅。

虽说林景安寻这宅子时,她也在场的,但那时一心担忧师既明会因此不振,科举落榜,自然没有闲心记住宅子的模样。

走近前厅,傅涵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挺有气势的。完全想不到师既明娶的妻子会是这般模样的,在她心中,师既明这样儒雅随和之人会娶那种温婉的江南女子。

站在厅外听了会,傅涵句句在理,压制那些人说不出什么话。许令姜安下心来,只要里面不动手她便不需要出面。

静静地站在廊下,听着一阵阵风声。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听见渐近的脚步声,许令姜抬头看向厅门,瞥见师既明匆匆走进去,只留下残影。

厅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血脉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父亲说了他当时是老糊涂了,大哥,我们一起长大……

许令姜抬手摸了摸耳朵,挺立在廊下。她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缠上来便不松手,要想摆脱这种人可不容易。

师既明的声音传出,温和又不失威严。

许令姜摇了摇头,心里暗道讲道理是没用的,那群人只会拿血脉亲情,孝道说事。

又听了许久仍不见那些人离去,许令姜叹着气说:“好难缠。”

伸展身子,她抬脚走进前厅,声音戛然而止。

“师伯伯,近来可好?我带了些补品,还望伯伯不用嫌弃。”

“不会,怎么还带东西来?人来了便行了,快坐。”

许令姜环看一圈,笑道:“有客人来?那我去后院找师伯母。”

傅涵会意,抬手遮住嘴,眼中的笑意溢出来,她开口道:“令姜,外人怎比得上你。天色也不早了,留下来用晚膳,我记得你爱吃松鼠鳜鱼,还有卤肉。快坐好与父亲说说你近来的趣事,我这就安排一下。”

傅涵起身走出前厅,消失在转角处。

许令姜顺势坐下,朝着师伯伯说自己是来看小侄子的,不成想忘带见面礼。

师伯伯摆了摆手,“没事,不讲究这些虚的。来看看便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将师家来的那些人抛在脑后,半句也不搭理。

黄昏,师既明与傅涵坐在席上,许令姜瘫在椅背上,几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许令姜顿了顿道:“师兄,你要怎么解决他们?若是一直纠缠也不好,你如今在朝堂上,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免得被弹劾。”

师既明道:“我知道,你也不必担心,我比你还是聪明一点的。”

许令姜撇了撇嘴,心里暗道不是一点,是很多点,何必说出来。她灵光一闪,放下茶碗,伸手掏出一叠银票放在席上。

“我知道,官场不好混,你也不必担心,我比你还是有点钱的。”

师既明并没拿银票,不悦地看着许令姜。他已经亏欠许令姜几人太多,无论是被赶出师府还是派遣到益州,都是几人相助。

“君子无须立字据,但要还的。”许令姜赶忙说道,生怕师既明不收。

师既明扯着嘴角,“真是欠你们太多,多到还不清了。”

“慢慢还,一辈子那么长总会还清的。”

许令姜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她知道师既明在想什么,可官场上还需打点的,才回京城的师既明自然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

瞥见傅涵看向她的眼神,转头看向别处,神情淡淡的。

用过膳,许令姜向师家人辞别。坐在马车上,她不自觉地搓着衣服,闭目养神。

许令姜走回小院的路上,看见前面的谢致远拎着食盒,出声喊了一声,“二哥,这么晚还不回房?”

谢致远转头瞥向许令姜,见她走近将食盒递给她,“回你的小院,有人来了。”说完,转身离去。

许令姜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食盒,走回小院。院里的烛光很亮,她走进外屋看见苏正则坐在圆桌边。

“何时来的?是不是还没用膳?”

“有一个时辰,本想等你回来用膳的。丞相与禹王之事还要许久才能解决,等一切结束,与你去泛舟垂钓。”

许令姜道:“好的,先用完膳再说事。”

苏正则淡笑,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许令姜支着下巴看着,见苏正则吃得津津有味,伸手拿起筷子吃了几口。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鼻尖,有点犯困。

“困了?”

许令姜摇了摇头,“累了,我在师家看着那些人很是伤眼。”

“师既明会解决好的,不用担忧。”

“我本想去送些银票免得既明师兄被那些官员为难,谁知会遇上这事。不过见到师兄的妻儿,那小孩很乖,我瞧见想起幼时的希询。至于傅涵,算是聪明人。”

苏正则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叠纸放到桌上。许令姜伸手拿过,忍不住笑出声。

纸上是皇帝的稚嫩的字迹,写的是近来顾太傅所布置的功课,还有批语。

“皇上的字写得不错,自成一派。”

“功课一般,好在用心。益州傅家可有了解?是近年来兴起的,既明的妻子上面有兄姐,那两人是制作首饰的能人,京城新来的一批首饰是他们两人设计的。”

“大将军,这与我们没关系啊。我对傅涵的印象不太好”

许令姜说着,皱起眉头,她知道不该如此说,可傅涵的确让她不太舒服。

“我派人查过她,功利心重,可懂得分寸,也在乎师既明,不会做出出格的事。”

许令姜点头,傅涵的确有与她交好的意思,可她不喜被人盯着的感觉。

苏正则轻扣桌子,唤回许令姜的神。他抬手露出一只钗子。

珍珠钗,是泛着淡淡紫光的珍珠。

苏正则起身走到许令姜身后,缓缓将钗子插入发髻。

许令姜抬手摸了一下,看着坐回去的苏正则,笑道:“这是傅家做的?怪不得大将军会提到傅家兄姐的手艺,原是为了钗子。”

她笑了笑,嘴角勾起。

苏正则突然想到顾元敬,开口道:“你知道顾元敬并非顾太傅亲子的事了?”

许令姜愣住,她抬眼看向苏正则,点头。

“今日他突然来到王府,拿来几副画卷与一些书信。现下有些晚了,明日你去王府看吧,与霍家有关。”

“我知道了,丞相夫人来找我说了一些事,也与霍家有关。太皇太后与晋阳大长公主……”

苏正则收起笑脸,看见许令姜把玩着手腕上的海棠手链,回想起往事。

他记得姑母从前深居简出,不理世事,可后来却常办宴席宴请世家女眷,将许令姜带在身边介绍给世家夫人。

这一切的转折是许令姜离开文思书院。如今又听到丞相夫人的话,加上那几幅画卷的人,瞬间明白当年太皇太后与晋阳大长公主为何会不做声。

许令姜低头看着皇帝的功课,察觉到强烈的目光,抬头望去,“大将军,丞相夫人说的不一定可信,至少她们还没有动手。”

“你戴着的海棠手链是霍家人的,准确来说是霍皇后的。霍家人都有独属的海棠手链,顾元敬送来的那幅画里有几张手链的,是霍家锦字辈的手链模样。丞相夫人所言不假,姑母爱慕霍锦云将军,也曾有机会嫁给他,可霍家之祸断了她的念头。太皇太后与霍皇后一向姐妹情深,霍皇后更是救过太皇太后与姑母的命,如此两人痛心霍家遭遇,又信霍家有冤屈,自然想为霍家平反。”

许令姜道:“那为何偏偏选我?从前也是有女子像霍皇后的,比我更像的。”

苏正则叹气道:“霍皇后会武功,风姿绰约。她们不会武功,而你会。小将军,若非年岁不对,我也会怀疑你是霍家之后的。”

许令姜摘下手链,端详着。她真的很喜欢海棠手链,所以会一直戴着,那怕是与晋阳公主生了嫌隙也不曾摘下。她知道海棠手链是霍家旧物,可没想到是霍皇后的。

“至于丞相夫人口中的双生子不太可信。霍家重血脉,断然不会将孩子养在外面。即便真有双生子,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大将军,穆大人如何?”许令姜突然问道,她想起来穆英在北祁城与她说的话,或许他会知道更多霍家的事。

苏正则叹了声气,道:“他想回北祁,寻个罪犯替着,我已安排妥当。”

许令姜点头,穆英已经告发了丞相,完成了他的承诺,而她们要放穆英回北祁城。

穆夫人的离世让穆英无法释怀,他对世间没有留恋,回北祁只是想葬在家人身边。

许令姜对穆英有着说不上来的感觉,她在没见到穆英本人前便知他做的所有恶事,一心觉得他是那种十恶不赦,心思歹毒的人,可见到他本人后就有些动摇,之后经历的事让她知道穆英真正的为人。

穆英不是像君子,他就是一个君子。不过是命运多舛的君子。他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有一丝本心,算是心志坚定之人。他是做过很多恶事,可功绩却是北祁城官员里最厉害的,北祁百姓对穆家夫妇也很是爱戴。

可惜这般才华的人,命苦。

许令姜想到自己的身世,她比穆英幸运,只是幸运一点。

“大将军,我想再去一趟天牢,送送穆大人,相识一场也是缘分。”

苏正则握着茶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