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阳光明媚。

苏正则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他缓步来到后院的草地上,手里握着小狼木雕,撑着青霜剑缓缓坐到树边。人之将死,脑海里总会回想着过往时日。

第一次遇到小将军是在静安寺前山的凉亭处。那年皇兄奉旨来到扬州办事,听闻静安寺灵验,就去求了平安符。他们在凉亭处歇脚,发现了偷看的许棋。那时他被她比作戏子,心中已有不满,加之皇兄对她的另眼相待,才会记住她。

第二次看见小将军也是在静安寺,不过是他单方面遇到人。那是在净空大师的禅房前,她与常青一同练武,汗水浸湿青丝,贴在通红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常青摔倒,她憋不住大笑,弯下身子捡起绊倒常青的石子,甩手扔出,好巧不巧从他眼前擦过。

第三次相遇是在香酥烧饼的食肆前,他换了新面具,排在她身后。她转身对着他说话,他以为她认出来他了,可惜她只是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是谁不重要。回去的路上,她喊了一声“面具人”,他下意识地回过头,风吹过,她歪着头,朝他笑。可她转身就走,不留片刻。

三次见面,他记了她三次仇。

第四次见面是在文思书院,他待在廊下,看见白雪纷飞,不知为何,拿起长剑走向雪中,漫天白雪在剑风下再次飘扬,他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落下最后一剑,转身离去。后来他才知道那日是小将军。

第一次以苏正则的身份与小将军见面是在文思书院门口,他被迫与皇嫂去接两人,看见两人走出来后,他就上了马车。一路上,他听着她与谢致远嬉闹,有那么一刻,他也想加人他们。在太子府饭厅里,她坐在他对面,笑着与皇兄皇嫂谈论书院趣事,也会与谢致远搭话。饭桌上,除皇兄皇嫂会与他讲几句话,可她没有与他讲一句话。

书院出游却遇到风波,南诏人混入,两方人在树林里打斗厮杀,他与叶修远赶到女子所在的地方时,一眼就看见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将叶修远的妹妹护在身后。回书院的路上,她抱着零嘴跑到他的身边,不知为何,突然说了一句“我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而后又要请他去鹤阳楼一聚。鹤阳楼那顿饭是他此生最难忘的,那顿饭让他差点得了厌食。

书院办起新学堂,他布置好住处就来到学堂,恰好听见她问叶修远,为何谢致远不能来。气势汹汹地跑出学堂,再后来,他知道了老先生早就认识她,也最喜欢她。

知足斋就他们几人,每日都经受着老先生的洗礼,好在他们都坚持下来了。老先生独特的教学方式让他们九人有些难以适应,唯有她在闲暇之余还要与老先生拌嘴。

老先生很喜欢打马球,休沐日就拉着他们去空地打马球。刚开始她不会玩,接不住马球,害得他们这队输得很惨。当然这也与她的马术有关,她的马缘不好,每次去选马就被马儿嫌弃,若是抢拉,马就会扬起前蹄,她就会飞快逃走。最后,他在马棚里为她选了一匹最温顺的小黑马,在驯化下,勉强接受了她。自从小黑马来了,她的打球技术也长进不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诏突然进犯益州。他思虑许久,自请出征。皇兄答应了,嘱咐他要凯旋归来。恰逢那时要农忙,他借此理由离开了知足斋。

南诏投降,他凯旋归来,在满城百姓的目光下,骑着溯风走在长街上。他扫视四周,缓缓走向皇宫,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他回头看去,看见她正在看她。

在南诏的那些时日,他收到了很多封写给戚江离的书信,是许棋写来的。即使不写名字,他也能认出来那丑得不行的字迹。信上问他何时回知足斋,可他不知道,所以没有回过一封信。

再后来,晋阳姑母的府上,她主动来寻他,希望他能教她兵法战术,他不算同意也不算拒绝。就这样,他们常待在王府书院,偶尔也会去城外军营。

一阵风吹过,苏正则收回思绪,看见云翼走来,将他这些年写下的书信箱放在手边。里面有上千封他写给小将军的书信,也有那些年他们分离时的来回书信。

“云翼,我死后,除了青霜剑,就带着这箱书信,无需陪葬品。”

云翼点头,压着沉痛的心离开。

苏正则看着烈日当空,眼皮突然变得沉重,他缓缓扯下腰间的小狼木雕,紧握在手中,看着倚靠在树边的青霜剑,闭上了眼睛。

“小将军,我来见你了。”

风突然变得很大,苏正则两侧的碎发落在额前,那根雪青色的发带露出,随着青丝飘扬。

昏暗的天空,透不出一丝阳光。

远处依稀可见一棵枯树,没有树叶只有树枝,朦朦胧胧能够看见树下有一个人影。不多时,桥边走来两个怪异的人,朝着树下的人走去。

迷雾散开,树下的人露出身影。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去投胎?”

许令姜闻声回头,白无常悬在空中,脸色惨白地叹着气,而一旁的黑无常无动于衷。两人对这位不愿去投胎,还赖在他们地盘上的人没有一点办法。

“不说了吗,等人,人来了我就走了。你们不要催我了,快去忙吧,不知今日有多少亡魂。”

许令姜随意地摆了摆手。

“祖宗,你说等谁,我们就把人带来,你何必在此蹉跎岁月。我与小黑活了几千年,也遇到过很多痴情人,没有比你还难伺候的。也许你等的人是负心汉,我帮你抓来,我们放过彼此吧。”

许令姜嗤笑出声,轻轻挑眉,道:“你要是敢乱来,我就去阎王那里状告你。你是负心汉,不要牵扯到别人。”

白无常道:“我怎么可能是负心汉,我连自己生前是谁都不知道。人死后,往事一笔勾销,就算从前是负心汉,也与我无关了。小黑,你……”

“闭嘴。”

黑无常不耐烦地打断,他看着许令姜突然扬起明媚的笑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的白衣男子,腰间挂剑,戴着斗笠走来。

“白无常,我要去投胎了。”

话音一落,许令姜提起衣裙,奋力跑向白衣男子。白无常闻言轻笑,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常年无风的黄泉吹来一阵微风,吹向远处的有情人。满地的曼珠沙华落下绿叶,缓缓绽放。

青丝散落,衣炔飘飘,许令姜跑着,看着渐近的苏正则,扬起微笑,大喊:“苏正则,接住我。”

话音一落,风起,花落。

苏正则待在迷雾中,看不清前路。他站在原地,扫视四周。他应该已经死了,这里是黄泉吗?他微皱眉头,突然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没有一丝迟疑,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开双臂。

迷雾散去,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漫天红花飘落,一棵高大的枯树竟慢慢长出绿叶,树下的两个身影仰头看向天空。

眼前的身影扑向他,双手不自觉的落下,紧抱着怀中的人,苏正则缓缓低下头看见那支珍珠花簪,“小将军,好想你啊。”

许令姜猛吸一口气,抬手撩开面纱,仰头看向苏正则,“大将军,我来接你。”

苏正则看着依旧年轻美丽的许令姜,眼中闪过一丝自卑。他已经没有当初的容颜了,如今的相貌丑陋不堪,他是又老又丑。

“勉强算你合格。”许令姜好似察觉到苏正则的不对劲,她猛地伸手揽着苏正则的脖子,轻轻踮起脚尖,在苏正则的诧异下,吻在他的薄唇上。

面纱落下,隐约可见两人贴近的脸。

两人平复下来,走在碎花铺就的小道上。风还在吹拂,曼珠沙华开得鲜艳,在昏暗的黄泉里,只有这一丝显眼的地方。

白衣男子与紫衣女子漫步在这片红花海中,不紧不慢地走向奈何桥。

苏正则突然想起许令姜方才的话,开口道:“什么合格?”

“时间啊,若是你不满二十年就来了,我就不理你的。我等了你十九年,准确点还要加上三百十四日又七个时辰。”许令姜回想着那段时日,平淡道,“所以大将军是勉强合格。”

“母子蛊到底是错了。”

“我又不是故意记混的。不说这个了,来说我的奇遇。我踏入从此时,走了好久才看见黑白无常,见他们要抓我,我转头就跑,跑着跑着就看见同样在跑的怀清,我们两人作伴躲着黑白无常,谁知……婉儿也来了,唉,赵怀清那小子一眼就认出婉儿,自投罗网了。”

“是吗?他等到了想要见的人了。”

“我也等到了。我还看见了老先生,青莲……大将军,我很久以前梦到你死在我们一起种下的梨花树下……对吗?”

苏正则点头,“对,梨树很高了。”

许令姜想起那个噩梦,原来是真的啊。

两人走到奈何桥边,许令姜突然停下脚步,牵着苏正则一同转身,朝着树下的黑白无常招了招手。

站在桥上,看着对面的迷雾。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消失在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