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夜不同于南阳,更不同于京城,是被黑暗笼罩的孤寂。

干冷的风呼呼地叫嚣着,吹在脸上生疼。

许令姜抬手抓住帽子两侧的边缘,轻巧地挡住脸,只露出来眼睛。

齐钰看着她这般模样,出声嘲笑:“怕冷又喜雪,当真奇怪。这凉州是我一直待的地方,它的一切我都喜欢,不像那京城人大多娇生惯养,受不得半点不适,除了……”

院子里的树叶落了下来,被风吹起,淡淡的月光爬上树梢。许令姜回头看了眼突然沉默的齐钰。

“你可知霍家?那个满门忠烈的霍家,也是毁在帝王算计中的霍家。我父亲年少时曾受过镇国大将军的教导,不对,不止我父亲,叶老将军,赵老将军,还有很多驻守过益州、凉州的将领们,他们都与霍家有着难以言表的情意,我曾偷听到父亲与母亲讲过,当年皇帝动手太快,快到死讯传来后,父亲他们才反应过来,坚定相信霍家的官员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罢黜的罢黜。父亲他们不得已放弃上书,那十三口棺材里皆是大宣的将才,亦有我最崇拜的霍锦云将军,他还不曾娶妻……”

许令姜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远处的白墙,道:“霍家?我与霍家嫡女霍锦惜有几分相似。我打听过,镇国大将军的子女、兄弟、侄辈无一人活下来,我现下不过十七,如此一来与霍家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许令姜转身看着齐钰,眼里浮现着不易察觉的忧伤,心中也被什么堵着,可细想又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霍家吗?她是痛惜霍家的遭遇,那也只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她与霍家并无关系。

齐钰闻言,起身走向许令姜,端详着许令姜的脸,一脸思索,来回转圈。

许令姜揉了揉额头,伸手抓住齐钰,停止了晃眼的转圈。

“霍锦惜?锦云将军的长姐,她是京城大美人,可惜深居内宅,见过她的人很少,之后成为太子妃更是难见一面。见过锦云将军的人倒是多,听我叔父对他的言词便能想象出来他是才华横溢,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其实但凡霍家还有一人在世,平反罪名是迟早的,可父亲他们暗中寻了多年也不曾找到。不知为何与你提起霍家,或许是因为你我一见如故。”

许令姜笑而不语,低头看着海棠手链。手链虽是公主赏赐,可却是霍家之物。

冥冥之中,她与霍家牵连不清。

依稀记得幼时婆婆待她很好,也曾悲痛地提起过她双亲早逝之事,婆婆离世后,她成了孤女,若非保命也不会与许家攀上关系。她既知自己不是霍家人,也知自己不是许家人。

自那日起,大雪连下三日,染白了整个东祁城。许令姜远远望见萧望之几人的背影,大步走去。

“不知,但愿不要下了,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若是……”

“雪灾。前朝大梁有记载过雪灾,入冬以来日日下雪,至春不止,苦寒人多冻死,朝廷下诏赈灾,掩埋尸体。坊间传言缺衣少粮,饥寒交迫,出现了……人相食的惨象。”许令姜站在三人身后,说道。

齐钰往前走着,闻言点了点头,转头一看身边无人,愣了一下才转身看向身后的三人。

许令姜拉着萧望之走在后面,轻声问道:“望之,怀清这人如何?”

萧望之转头看向她,又看了前面的赵怀清,“是可交之人。”

“谁问你这个,我是说若是做夫君如何?”

“给谁?叶姑娘?怀清品行端正,家世清明,与叶姑娘也算相配。”

许令姜盯着赵怀清,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在前面的赵怀清察觉到什么不对,环顾四周,抬手挠了挠头。

四人来到茶楼,选了个好位置,望向窗外。

纷飞的雪花落下,覆盖在尚未融化的白雪上,凉州的雪不似青州那般温柔。

天色渐晚,雪也渐大。

赵怀清艰难地走在前面,几人费力地回到齐府。

深夜,屋外的狂风拍打着木窗,噪杂声不绝。

许令姜披着外衣打开门,一阵风吹过,吹落外衣,吹散青丝。

铺天盖地的雪。

天地一片白。

许令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她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但她知道这雪大得不对劲。

齐府的人拿着火把冲向正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许令姜回过神,穿好衣服,走向齐钰的院子。

“令姜,来这里。”

熟悉的声音唤着她的小字,她转身看向在人群中的萧望之,走了过去。

齐府门前,站着守城的将士,站在前面的是似齐钰的青年男子,他一身正气,镇静地安排着一切。

府门前的人瞬间散开,朝着不同的方向全力奔走,齐钰穿着战甲,看着眼前的士兵们。

“剩下的随我去城北,不放弃一个百姓,凉州将士们不怕这点困难。”

齐钰用着沙哑的声音高喊着,脚下飞奔着。

许令姜看了一眼萧望之与赵怀清,扭头跟上齐钰。踩在地上的脚印顷刻之间没了踪迹,她看着眼前仍旧不停落下的雪,心中不安。

城北的积雪厚达几尺,几处倒塌的房屋被落雪一层层覆盖,又几座房子没有支撑住倒下,发出剧烈的响声,震动地面。

嘈杂的声音令许令姜开始头疼,她看着蜷缩在一起的百姓,用着单薄的衣衫抵抗着严寒,襁褓幼儿的哭声更是刺痛人心。

将士们有序地营救着埋在房屋下的人,帐篷搭起,大锅灶架起,煮着热汤,分发到百姓手里。

“令姜小心。”

齐钰看着慢慢安抚下来的百姓,转身走向营地,瞥见许令姜身后,飞奔扑向她。

“砰”一声巨响,许令姜原本站的地方瞬间被白雪覆压,转头一看已比人高。

“没事吧?”齐钰起身拉起许令姜,担忧地问了一句。

许令姜摇了摇头,怀里的小孩回过神来放声大哭,她对着齐钰笑了一下,哄起吓哭的小孩。

屋顶的白雪时不时落下,所幸无一人被砸中。

“暗一,你即刻回京城上报肃亲王,暗二,你去西祁城寻甄大汉,命他尽快赶来。其他的不必暗中保护我,先救百姓。”

许令姜看着现身的暗卫,转头吩咐着,将怀中的小孩递给一旁的士兵,又走向灾区。

天大亮,雪渐小。

萧望之从城西赶来,讲了大致状况,许令姜看着相互取暖的百姓,低头不语。

东祁城受灾严重,城内多处房屋倒塌,数千人无居所。

齐府,齐钰猛地起身,历声道:“什么?没有粮草,那你不会去粮商那里买吗?”

“粮商抬高粮价,银两买不了多少粮食。”

齐大哥道:“往年一样会涨价,今年齐府大多银钱买了粮草养着齐家军,若是京城的粮草早些派来,我齐家怎会买不起粮食,往年都好好的……算了,你先买着,灾况上报朝廷,等着赈粮。”

许令姜闻言抬头看向齐钰,紧皱眉头,“我们等不及,粮草若在扬州征收,再快也需一个月,根本来不及。凉州将士的粮草也不可动,蛮族那里也受了灾,恐怕情况也不妙。我们还是要从粮商那里买粮。”

“大哥,买粮也坚持不了几日,令姜说得不错,若是蛮族此刻进犯,你我皆须去西祁城助父亲,无力与这些奸商周旋。”

萧望之看了一眼在场的人,萧家在凉州并无铺子,他无能为力。赵怀清低头沉默,赵家的根基在益州,祖父那辈常居京都,在凉州并无人脉。

“林家钱庄是师兄的,怀清同我前去取银票,齐钰带着望之再派人去谈谈,不能轻举妄动。齐大哥劳烦你接待甄大汉。这雪灾……”

齐钰道:“没什么大事,往事也这样,只要粮食衣物充足便好,这称不上什么雪灾,你是第一次见所以觉得严重,只要粮价降下去就好。”

许令姜垂下眼眸,她心里明白粮价是降不下去的,可如今的局势没有到她下狠手的地步。

林家钱庄管事看见许令姜便知晓她前来的目的,将手头上能拿出来的银票皆给了她。

许令姜看着银票,叹了一口气,这些银钱也支撑不了多久。

赵怀清道:“许师姐,买粮恐怕是行不通的,齐姑娘那边也不好讲价。”

许令姜点头,带着赵怀清走向粮铺。

“齐姑娘,实在是降不了。并非我们要买这么高,粮草如此缺乏,粮价高也是迫不得已啊。”

“迫不得已,粮价涨了几倍,寻常人家都买不起,那些受灾的人如何吃得起?”

“有钱便能吃得起,齐姑娘,你齐府不就吃得起吗?没有钱想办法挣完再来买,我们等得及。”

许令姜站在铺子外看着那几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笑得阴险狡诈。她抬腿踏入,按下发怒的齐钰,面无表情。

为首的魏掌柜看着许令姜的脸,笑眯眯地盯着她,龌龊的嘴脸让赵怀清气得拔剑相向。

许令姜拦住他,看着魏掌柜,“粮价真的不能再降?”

魏掌柜搓了搓手,起身走近,“这位姑娘,要降也不是不可以,若是……”

清脆的巴掌声散开,许令姜看着动手的齐钰,会心一笑,抬眼轻蔑地看了眼愤怒的魏掌柜,转身离开。

魏掌柜的威胁声在身后响起,几人听着他的叫嚣声,无动于衷。

许令姜掏出怀里的银票,路过林家钱庄,还了回去。临走时惋惜巨款在身上待了没有两个时辰。

“怎么?是谁说不要轻举妄动的,我可忍很了久的。你一来,白费我这么久的努力。”

许令姜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想到一个好办法。”

厅外传来甄大汉的声音,许令姜淡淡一笑,看向门外赶来的兵。

“将军,有事尽管吩咐。我等义不容辞。”

许令姜颔首,“好啊,那就都去换上黑衣。”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