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不想他死。

这话你怎么说出口的呢,宁域白。

你知不知道,他在死前已是灵根经脉俱断。

浑身上下除了外表罩着的那层皮外就没一处是好的,内里早腐朽溃烂、生机断绝已久,只勉强撑着没倒下罢了。

你知不知道,他当众要杀你,并非想你死。

他只是……想求个解脱而已。

看着专注盯着冰棺,试图依靠禁术将人复活的宁域白,伍尧只觉得满心的讽刺,“你还记得那年他找你求药的事么?”

六年前,徐清焰在忘情宗山门前等了两天。

终于等到从外面回来的宁域白,只说自己不小心受了些内伤,想问他要两瓶续固骨筋的丹药,宁域白当着周遭众多围观的弟子。

态度冰冷至极,“没有。”

怎么可能真没有呢。

不比当时筋骨半废、名声尽毁的徐清焰,宁域白可是他们忘情宗的重点培养对象,偌大忘情宗的资源随意取用。

且当时白潇潇正准备渡金丹劫,因其修为根基不稳,突破金丹尚有几分危险,宁域白对他渡劫的事颇为担忧上心。

成堆的伤药、防御法器流水似的送了过去。

说没有,只不过是不想给罢了。

徐清焰大抵也没报什么期待,在那许多人嘲讽揶揄的眼神里,也只是眼神微微失落、并未显得有多难过。

轻轻的道了句,“没有呀,那算了吧。”

也没过多解释什么,径直便转身走了。

伍尧隔了许多时日才听说这件事。

当时他跟那些弟子所想并无两样,只当是徐清焰故意找借口,想趁机破坏白潇潇渡金丹劫。

毕竟两人交恶已久,整个忘情宗人尽皆知。

因此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当时的徐清焰哪里是不小心受了点伤,他是早已经伤重入骨、沉疴难愈,别说去给自己弄瓶治伤的丹药。

他甚至……连再爬雪域峰的力气都没有了。

因此才会选择放下尊严去跟宁域白求助,才会选择在山门口待着等宁域白回来。

才会任由那些他看着长大的宗门后辈、把他当成个笑话。

扔到泥里、踩到地上肆意嘲笑。

他用尽最后仅有的力气,去跟宁域白求救。

可宁域白只当他是无理取闹,甚至连查看他是否真的受伤都懒得,就那么冷眼旁观着、任由他在病痛中和别人的指点中苦苦挣扎。

直到伤重难愈。

直到……心灰意冷。

直到他不愿意、也没办法再活下去。

如今他死了,你倒来说不想他死。

你早干什么去了呢,宁域白。

宁域白闻言,也不知道想到些什么,面无表情的弯腰盯着冰棺片刻,竟突然张嘴呕出口鲜血来,全数溅落到面前的冰棺上。

血色艳红,模糊了躺在冰棺内的人面容。

…………

经过五六日的赶路,白玉舟渐近百花谷。

遥想着能早日回到宗门,船上的百花门弟子、不论内外门都甚为欢喜,心情欢快的聊起往年百花祭的趣事来。

百花祭正值春意渐浓,百花谷内繁花似锦。

像当年徐清焰那般有闲心赏花的人不少。

且近年来,随着从小在谷中长大的李观棋修为渐长、如日中天,白潇潇与宁域白情深意浓、相当于百花门有了忘情宗当靠山。

百花祭规模日渐壮大,来往宾客如云似潮。

每年都有新奇趣事发生,内门弟子说得绘声绘色,外门弟子听的如痴如醉,倒也气氛和谐、其乐融融。

说着说着,也不知谁提了句,“你们说,今年咱们的百花祭,忘情宗会不会派人来。”

顿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说话的外门弟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年龄尚小、不知世事,没察觉到满屋子的尴尬和压抑,眼里还闪着名为期待的光芒,“宁首座应当会来吧,他不是白师兄的道侣么?”

徐清焰掩面叹息,暗道孩子你可真会说话。

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提一个准。

在场的内门弟子皆齐齐望向白潇潇,只见其早已红了眼眶、泫然若泣,衬着墙角夜明珠的柔和白光。

正如梨花带雨,令人心疼不已。

当即便有人骂道,“若非徐清焰那狗贼扰了结契大典,白师兄跟宁首座早就终成眷侣、双宿双飞了!”

“正是如此,都怪徐清焰那混账!”

“他扰人姻缘,活该遭到天打雷劈,难怪最后没什么好结局!”

“就是呢,每每都是他仗着自己身份,从中作梗、挑拨离间白师兄和宁首座的感情。

可整个仙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宁首座心里根本没将他当师父呢!”

众多弟子皆义愤填膺,似有说不完的谴责。

好好儿的晚间闲话,顿时变成了对徐清焰的讨伐骂战。

听了现场的徐清焰本人:……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从裹着厚实毛皮衣裳里伸出手,抓了把瓜子“咔咔”磕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听他们骂他。

坐他正对面的李观棋被他嗑瓜子的声音惊扰,抬起头看了他眼,徐清焰忍着内心想拱嫩白菜的悸动。

把手伸出去,“你要不要来点?”

李观棋沉默着垂下头,指尖轻抚过琵琶弦。

骂战持续了片刻,全是说他不知廉耻、死皮赖脸,诅咒他活着要遭天打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府的话语。

翻来倒去就那么两句,简直是毫无新意。

徐清焰听的兴趣缺缺,看了眼对面李观棋。

却见这位清风明月般的小仙君眉微皱,向来神色淡淡的脸上竟罕见的露出些许不耐来。

他先是略微惊讶,念头一转便明白过来,想来这位素喜清净、性子又生得端方洁净。

何曾被这般污言秽语辱过耳朵,自然不喜。

正想提议不如先行离开,避开这嘈杂环境。

却听有人说道,“想来那徐清焰对宁首座,必然是怀有些龌龊心思,若非如此,他为何总是那般自甘下贱,整日里盘算着要拆撒宁首座和白师兄。”

徐清焰略楞,随即轻笑出声。

这……倒是个新奇的骂法。

显然不止是他这么想,很快便有人接话,“什么,他居然对自己徒弟有了那般念头,当真是恶心至极!”

“原以为他只是厚脸皮,没想到他竟这般……”

这般什么?

徐清焰沉着眉眼,等着听接下来的骂语。

小等了片刻,未闻其声。

抬头望去,见说话那人嘴仍在不停的张合着,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说话之人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劲,顿时满面惊慌,看向旁边的人。

旁边的人与他情况相同。

刚最聒噪、骂的最起劲最凶的,有一个算一个,皆面色惊慌的冲对方不停张嘴吼叫、似是在竭力想说些什么。

——却是都只见动作,未听声响。

周围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越发显得那几人的形态诡异,分外滑稽。

徐清焰被他们逗笑了,转头去看李观棋。

对方那指节修长、肤色如玉的手仍放在琵琶弦尾,察觉到他的眼神,面色坦然的回望过来。

神色淡淡,目光湛湛。

那双澄澈明晰的眼里明晃晃写着六个大字。

没错,是我干的。

不愧是君子坦荡荡,言行举止毫无遮掩。

徐清焰微微笑出了声。

他想,他可能真是有点喜欢这个小仙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