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隧道的车窗映出雾蒙蒙的阳光,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节熟悉的车厢里。

铁轨低鸣震动,车厢固定摇晃的节奏催人欲睡。车窗上飞快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如同映出另一个世界的镜子:燃烧的火光,陷落的城市,人群的尖叫和怪物的咆哮……她还来不及细看那些景象,对面的人忽然开口:

“醒了?”

她看向坐在对面的身影。萨菲罗斯的身影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脸上的神情不见任何异常,碧绿的竖瞳温和平静。

寂静的车厢一时只能听见铁轨震动的声音。两人乘坐的列车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旷野,低垂的云海仿佛能触到绵延起伏的地平线。

“……这是什么?”她听见自己说,“新的幻境?”

萨菲罗斯:“为了避免你伤害自己,我不得不采取一些预防措施。”

“说得好像你在乎一样。”她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你不让我自杀,难道不是为了阻止我重启世界吗?”

萨菲罗斯的表情没有变化。“你希望我不在乎吗?”

他温声问她:“那我们现在又是在谁的记忆里?”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飞逝而去,温柔的光影一格一格照进来。坐在对面的身影和她记忆中的如出一撤,深邃俊美的面容没有显露出半分冰冷残酷的疯狂,弧度柔软的嘴唇似弯非弯。

——如果这辆列车没有终点就好了。

铁轨拐弯时,车厢轻轻震动了一下。

……她曾经很想活着。

在某个短暂的时期,她曾对未来充满新生的渴望。就像枯涸了许久的平原一般,开裂的泥土里终于冒出象征生机的绿芽。

“你不想停留在这个时间里吗?”

——如果能一直,一直开下去就好了。

“那些多余的人就这么重要吗?”萨菲罗斯说,“你何必用人类的道德观束缚自己。”

已有的世界毁不毁灭重要吗?她甚至不属于这里。

“你已经很累了。”萨菲罗斯的声音低沉舒缓,“哪怕只是出于虚无缥缈的道德感而阻止我,你也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列车驶入隧道,黑暗笼罩下来。耳畔一时只能听见铁轨连绵不断的低鸣。

信号灯照入车厢,如同黑夜里擦燃的火种,火光短暂一现便再次消失无踪。

“因为我曾经是人类。”

如果完全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她也许会过得轻松很多。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些早已模糊到看不清晰的回忆,她也不会一直追逐过去,近乎拙劣地模仿原本的自己。

她已经连自己原本长什么模样都回忆不起来了,却偏偏执着地记得她以前是个人类。

“为什么要执着于虚无缥缈的过去?”

因为她只有那一点过去。

如果抛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被困在过去里只会带来无谓的痛苦。”萨菲罗斯开口,“你可以和我一起……”

“和你一起抛弃过去?”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也许只有一件事你说对了。”

她轻声说:“我确实回不去了。”

就像成年人无法再次变成孩子一样,她也无法重拾过去的自己。

不管有多怀念,不管有多么希望回到过去。时间的长河一往无前。

黑暗的隧道在眼前打开,阳光再次笼罩视野。穿过隧道后,车窗外的景色依然是一成不变的平原和旷野,仿佛永远都不会到达目的地。

命运不断循环,却永远无法回到最初的起点。

“我们也回不去了。”她看向窗外的景色,看向车窗上微微闪过,快到如同幻觉的光影碎片。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就算你能够让一切重新开始。”她顿了顿,“但如果我说不呢?”

列车该到站了。

“如果没有否定的选项,「是」又有何意义?”

她是时候该下车了。

“如果我能够选择不爱你,我的回答才会有意义。”

她转过头,看向萨菲罗斯的身影。

也许这场对话只是在她脑海里发生的一场幻觉。

也许全程都是她在自问自答。

“我的答案,”她说,“是「不」。”

回到现实时,破碎的实验室昏在视野里逐渐清晰。从地板到天花板,外星生物的结缔组织如同纠缠的藤蔓覆盖了一切,将周围变成了内脏般的紫红色。

地板是活的,温热似外星生物的腹腔。她一开始以为扎克斯的身影也是幻觉,但他砍断那些纠缠的结缔组织,帮助她脱离虫蛹般的茧状物。

如同溺水的人忽然能够再次呼吸,她忍不住靠着扎克斯咳嗽起来。

扎克斯说,大家都来了。

她一开始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喊她利娅。这个称呼让她怔了一下。虽然面容满是血污,扎克斯的眼神依然清亮,蓝色的眼眸煜煜生辉,让人想到晴朗的天空。

先前那股咋咋呼呼的劲都消失不见,扎克斯的身影变沉稳了。好像他在一夜之间急速成长,褪去少年的青涩莽撞,突然变得成熟可靠起来。

大概是为了打破这种印象,扎克斯朝她笑了一下,笑容一如既往:“可惜没时间叙旧,安吉尔和杰内西斯还在外面争取时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她中了奇怪的毒,意识仿佛和身体分离,连动动手指头都无比困难。扎克斯带她离开实验室,将她扶到机车的后座上。

“……我们要去哪?”她震动声带,终于艰难地发出声音。扎克斯拢住她的一只手,帮助她固定身形。特种兵标配的手套厚实而温暖。他发动引擎,在实验室的怪物追上来之前说:“去爱丽丝那。”

米德加已经陷落,只剩下少数地区还在抵御外星怪物的入侵。一切如同两千年前那场灾祸的重现,不同的是这次有萨菲罗斯和杰诺瓦联手。

轮胎和地面摩擦,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军用的重机车如离弦之箭一般瞬间加速,眨眼便蹿上损毁的高速公路。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现在是黎明还是黄昏。穿过米德加的钢铁废墟时,遥远的地平线上染着鲜血一般的红色。呼啸的风声划破黑暗,背后有什么东西追了上来。如果她现在转过头,她知道自己会看见畸形的怪物。杰诺瓦是一种集群性意识,个体的行动也许看似杂乱无章,但全部都由共同的「脑」来统筹指挥。所谓的「再聚合」也是如此。

扎克斯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追在后面的怪物。一路向前的重机车不断加速,引擎扩大轰鸣,撕扯的风声震耳欲聋。

“……你不是想当普通人吗?”

扎克斯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也许是风声猎猎,相较之下,他的声音意外平静。

“所以就不要拯救世界了。”扎克斯对她说,“你只要做个普通人就好。”

靠在扎克斯背后,她抬起头。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稍微更加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人类的体温好温暖。仿佛能透过衣物直接传到心底,让冻僵的身体都开始缓慢复苏。

“拯救世界这种麻烦的事情,”扎克斯的嘴角好像弯了一下,“交给「英雄」来做就好。”

背后的怪物扑过来时,空气突然被雪亮的剑光一分为二,劈成两半。随着怪物的尸体砸落在地,克劳德驾驶着重机车的身影突破烟雾,加速并道来到扎克斯旁边。

神情冷凝的金发少年收起和体型不符的重剑,重新将其别回身后。

她看了克劳德一眼,克劳德朝她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大家的记忆都回来了。”扎克斯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什么都不说,只想着埋头单干,你也太见外了吧?”

“……”

“我们不是朋友吗?”

震耳欲聋的风声好像忽然小了下去。透过眼角的余光,她好像看见克劳德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点很浅的笑意。

扎克斯说:“一辈子的那种。”

不管世界重来几次,我们都是朋友。

前方的高速公路忽然断裂开来,变成危险的悬崖断壁。急速甩尾的车身发出刺耳的嗡鸣,和路面摩擦的轮胎划出焦黑的印记。扎克斯还未停稳,头顶上方砸下两只巨鸟般的阴影,鲜血混杂着飘飞的羽毛零落了一地。

虽然同为1st,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实力,从一开始就和萨菲罗斯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萨菲罗斯提着刀,缓缓从漆黑的天空飘落。

“哦?”他漫不经心地发出一个单音,仿佛没看见被他从空中扔下来的杰内西斯和安吉尔。

“跑得还挺远。”

萨菲罗斯缓缓弯起嘴角,露出戏弄猎物般的残忍笑意:“不继续试着逃跑吗?”

克劳德握紧身后的剑柄,没有移开视线:“扎克斯,这里交给我。”

“愚蠢的勇气。”萨菲罗斯轻轻嗤笑一声,“就凭现在的你也能够阻止我吗?”

重启世界的时间点是由萨菲罗斯选的。诸多条件自然都于他有益。克劳德还没有浸泡过魔晄,体内也没有杰诺瓦细胞。十四岁的少年甚至身体都还未长开。如果说萨菲罗斯正处于实力的巅峰期,克劳德才刚刚开始起步。

克劳德抬起眼帘:“但我不是一个人。”

猩红的斗篷划过视野时,扎克斯陡然加速。伴随着引擎的轰鸣,两人从高速公路的侧面飞驰而下。她回过头时,只来得及捕捉到文森特一闪而过的身影。

在车站时,她闻到的血腥味果然不是错觉。在追踪杰诺瓦的过程中,文森特受了很严重的伤。掩藏在斗篷下的伤势至今还未愈合,不管怎么想都只可能是杰诺瓦造成的。从外太空而来的生物拥有太多谜团,能力的全貌至今笼罩着迷雾。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如刀锋一般冰冷刺骨。

碧绿的竖瞳穿过所有人锁定在她身上,仿佛在说:她逃不掉的。

不论她跑得多远,都无法从命运中逃离。

黑夜仍未褪去,乌压压的云层仿佛要朝地面压迫下来。两人穿过钢铁都市的废墟,钢筋铁骨的残骸间时不时能瞥见未熄的火光。距离第五区贫民窟的教堂越近,战斗的声音就愈发密集。爱丽丝守着教堂,那里聚集着尚未被杰诺瓦细胞吞噬的人类。外围的塔克斯人手不足,建立的防线摇摇欲坠。

扎克斯在教堂外一个急刹车,拔出武器就迎了上去。爱丽丝张开魔法阵,巨大的光芒照亮了黑夜。但怪物的数量太多了,因为杰诺瓦的细胞,被砍下的肢体很快就能恢复,就算失去脑袋,无首的尸体也仍旧能够挣扎。

作为拥有幻化能力的外星生物,杰诺瓦的本体看起来就像一团搅碎的内脏。巨大的怪物背上生着诡异的赘生物,形状既似翅膀,又似血色的珊瑚。覆盖黏液的触手沿着脊椎骨蔓生出来,看起来就像一朵巨大的、以血肉为食的花。

周围的景色波动起来,艳丽斑驳的幻象侵蚀着视野。她体内那些早已被压下去的东西又开始蠢蠢欲动,如同回应着普通人听不见的歌声,像坏掉的仪器一样发出不断回荡的金属嗡鸣。

火光和黑烟如死亡的星体膨胀开来时,她没能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断片的意识再次清晰起来时,人群已经在四散奔逃。坍塌的教堂只剩骨架,杰诺瓦攀在废墟上,如同一朵寄生的肉花。她试图从地面上爬起来,但身体使不上力气。

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混乱,试图奔向被压在房梁下的孩子。

这一世,坎赛尔没能成为特种兵。那个摘下头盔的身影留在了福利院,如今看起来和贫民窟的居民并无不同。和周围的尸体没有任何不同。

她的视线越过他,越过钢铁的废墟,穿过火光和黑烟,看向看他身后如阴影张开触肢的怪物。利齿森森的怪物一口就能咬断成年人的身躯。

时间好像忽然在那一刻慢了下来。

扎克斯说,她只要当一个普通人就好了。

她曾经也觉得,她只要继续扮演一个普通人就好了。

如果她已经不是「人类」了,那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成为什么?

黑暗的水泽扩散开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填满了她和杰诺瓦共存的精神世界。

命运兜兜转转,不管是哪一世,她最后都会和杰诺瓦扯上关系。既然无法逃离,既然无法回避——水底的阴影飘浮上来,不断飞速扩张,试图变成她这个身体的模样。她掐住那个身影的喉咙,和它一起坠入漆黑的水底。

周围的水流沸腾起来,仿佛变成可怕的硫酸,变成融化的铁水。滚烫的高温能瞬间将人类的身体烧焦碳化,但她不是人类。这不是人类的领域。

既然体内有杰诺瓦细胞,她也是这个生命系统的一部分。哪怕只相当于一个神经末梢,她既然身处这个系统之中,自然也能逆流而上。不管过程多么痛苦。

她侵入杰诺瓦的神经系统,集群性的意识里充斥着无数意念。人类所能理解的现实如同融化的雪水从地面蒸发消散,黑暗地底的根须盘根错节,外星生物的记忆光怪陆离,一旦融入进去,很快就会失去自己意识的边界。

微观和宏观的世界都拥有各自的宇宙。数以亿计的细胞组成了单体的生物,浩瀚繁杂如宇宙深处的星云。她在不断下坠,又在不断上升。水面失去方位,杰诺瓦的尖啸仿佛要将她的存在劈为两半。

她就像在解剖尸体一样,但不同的是这次的尸体是外星生物的意识,她的手术刀是她自己。她将刀尖刺入杰诺瓦意识的外壳,剖开它的神经系统,一层一层翻找下去,直抵最深处的核心。

无数支离破碎的意念绽放开来,过于庞杂的信息差点淹没了脑海。切入现实的无数视角忽然回涌而来,她看见了扎克斯和爱丽丝的身影,看见了和萨菲罗斯陷入苦战的克劳德等人。背对着她的银发身影仿佛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什么,挥刀的动作忽然微微一顿,转头朝她视角的方向望来。

视野急速翻转,回到坍塌的教堂。朝坎赛尔扑去的怪物被杰诺瓦一口咬了起来,血水如雨而落。杰诺瓦的视野变成了她的视野,她的意图取代了杰诺瓦的意图。她将外星生物挣扎的意识攥在手心里,指缝里溢出污浊扭曲的脓液。教堂周围的怪物都停了下来。集群性的意识出现了指挥错乱。

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将她的意识狠狠往后一扯,现实再次急速远离,缩小成隧道底端的光亮。

她知道拽住她的人是谁,所以落到雪白无尽的空间里时,她转过身,和杰诺瓦刹那同步的习惯保留下来,她一个扫尾,将另一股意识抽飞了出去。

她追上那个身影,在他回过神,翻身爬起来之前,再次将他按倒在地。

意识空间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万物都没有确切的形体。她坐在萨菲罗斯身上,手撑着他的胸膛,和银发的少年四目相对。

“……不管是当人类还是怪物。”她说,“我一直都是我自己。”

如果要成为怪物才能终结这一切,如果要成为怪物才能守住重要的东西,那成为怪物也无妨。

“没有人能否定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她说:“尤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