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疑宝条给萨菲罗斯注射了致幻物质,普通的发烧或头痛无法解释萨菲罗斯的异常。

银发的少年冷汗涔涔,苍白的脸色如同经历过濒死体验。他脉搏很快,呼吸急促异常,跳动的心脏仿佛随时都要破膛而出。

“冷静点。”

她托着他的脸颊,用手掌固定他的脑袋。野兽般的竖瞳映出她的身影,就像久居黑暗的人忽然看见了外界刺目的阳光,扩散的竖瞳下意识收缩,聚焦在她身上不动了。

碧绿的眼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半梦半醒的神色恍惚又专注,仿佛在凝神望着不应该存在于现实的事物。因为生怕惊扰眼前的幻象,他不自觉屏住呼吸。

就像伏击猎物的野兽一样,一丁点都不敢动。

但是完全不呼吸也不行,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只会造成不同的问题。

“呼吸。”她说。

“像这样——慢慢呼吸。”

神罗需要的是拥有钢铁意志的人形兵器,而不是遇到异常情况就会陡然失灵的劣质品。因此不论是什么程度的失控都不被允许,萨菲罗斯这些年接受的训练要求他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理智。

情感是多余的,易变的情绪只会干扰人的判断,除了神罗,他不需要对任何事物保持忠心。

虽然残酷无情,但军事化的教育却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她碰了碰他的额头,有些惊讶地发现烧已经退下去了,他的体温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待萨菲罗斯的心跳和呼吸恢复正常,她收回手。

“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萨菲罗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提起被他握住的手,如同摇晃缠着两人的锁链,晃了晃手臂。

“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

萨菲罗斯终于回过神,他飞快抽回手,但伤害已经造成,被这孩子攥住的地方留下青紫的印记,足以证明他之前用上了多大的力气。

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骨折。

杰诺瓦的细胞再加上魔晄改造过的体质,哪怕是幼年时期的萨菲罗斯,掰断人类的骨头也轻而易举。

不知道是不是得益于多年严酷的训练,他在潜意识里还是有所收敛自己的力量。

绿色的光芒在房间里如水雾弥漫开来,她用治愈魔石治好那点外伤。萨菲罗斯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高智商的大脑运转半天,最后只是生硬地吐出一句:“……抱歉。”

他看起来很想凑过来,但又不敢,于是就像谨慎的动物一样,一直用视线盯着她,不放过她神情中的任何细微变化。

“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

“但是……”

“你不用道歉。”她将治愈魔石放到一边,“你之前梦到了什么?”

萨菲罗斯表情空白。

“……我不记得了。”

他看起来不像在撒谎,眼里掠过近乎困惑的迷茫,仿佛他也不明白自己梦境的内容为什么会消散得如此迅速,就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在他醒来的瞬间便已蒸发,乍一眼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明白这是不够好的回答,甚至有敷衍人的嫌疑,萨菲罗斯补充说:“我会试着回忆。”

只要给出的回答不够完美,他就会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整个人神态微微紧绷,好像随时要准备应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宝条吗?

对完美近乎偏执的追求,确实像他的作风。

“如果回想会头痛的话,就别想了。”

萨菲罗斯看着她,神情难以让人解读。

“这个。”她抬起手,指尖点向他脖子上的黑色圆环,“是什么?”

黑色的细金属颈环,看起来既像项圈,又像某种隐含不祥意味的颈部监测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她就莫名在意。

目的是什么?实时监测他的心跳和呼吸频率?

萨菲罗斯的表情没有波动,清冷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在背诵灌输给他的台词。

“这是为了避免我阻碍研究而实行的必要措施。”

“阻碍研究?比如什么?”

萨菲罗斯安静下来,碧绿的竖瞳瞥了她一眼,动作十分隐晦。

“我不会生气。”她开口,“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他观察她片刻,仿佛在判断她话语里的真假。

“……我伤害过实验室里的研究员。”

“伤害到什么程度?”

“……不清楚。”萨菲罗斯别过目光,“但我以后没有再见到那个人。”

进行研究时,实验体发狂伤人的例子并不罕见。

因意外事故死去的研究员,只要补偿金足够,神罗能够找来数不尽的替补。

“这个东西要怎么取下来?”

“不知道。”连续两次提供毫无用处的答案,萨菲罗斯明显变得有些僵硬。仿佛想起了不好的回忆,野兽般的竖瞳微缩,眼底涌现阴暗的神色。

“如果尝试强行摘下来,就会失去意识。”

毫无预兆地,她想起宝条曾经说过的话。

「不只是魔兽,不听话的实验体也是一样。」

回忆里,那个佝偻的身影摇摇头,拖长的语气很是惋惜。

「就算是萨菲罗斯,以前也有叛逆的时候。」

——青春期这种东西,有时候会给科研进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沿着黑色金属的颈环摸了一圈,没有找到注射孔。注射镇静剂的针孔估计在颈环内侧。特殊的金属不知道由什么材质制成,既坚硬又柔软,具有一定的延展性,戴在脖子上并不会让人觉得难受,但在精神上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打压和折磨。

“如果不用力扯的话,也会失去意识吗?”

“只要不用力的话。”萨菲罗斯踌躇片刻,“应该就没问题。”

她谨慎地用手指勾住颈环的外侧,孩子的手比成年人的小很多,将手指贴入颈环和喉咙之间的缝隙并不困难。

喉部忽然贴上陌生的体温,碧绿的竖瞳放大了一瞬,萨菲罗斯表现得有些惊诧,但神情很快就再次变得冷静无波。

银发的少年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我可以试试吗?”她观察着他的颈部。

喉咙是致命的弱点,是这世上绝大部分生物的要害,萨菲罗斯望着她,仿佛不知道该对陌生的触感作何反应。半晌,他才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喉咙。

“……可以。”

但这个同意太微弱了,她再次向他确认:“我会尽量放轻动作,如果你有任何不适,就立刻告诉我,这样可以吗?”

萨菲罗斯盯着她,纤细的竖瞳嵌在碧绿的光河里,苍白的银发少年漂亮得如同海妖。

“……可以。”

她勾起颈环,观察着萨菲罗斯的反应,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软金属的边缘。

没有动静。

指腹贴着光滑冰冷的金属,她将萨菲罗斯脖子上的颈环从内到外摸索了一圈,总算在颈侧找到注射孔,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想。

感觉有点棘手。

她放下手,正要离开床沿,萨菲罗斯的呼吸频率忽然加快。

“这不会成为阻碍。”他忽然开口,“我不会成为累赘。”

银发的少年身体前倾,碧绿的竖瞳紧紧攫住她:“我还能战斗。”

“我还能派上用场。”

她本来在思考这个颈环要怎么取下来,这下被萨菲罗斯一打岔,差点就忘了她之前的思路——因为是孩子的身体,注意力没有成年人那般集中,灵魂会受身体条件影响,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什么?”

“我不会拖后腿。”萨菲罗斯再次重复,“我还有用。”

「不要走。」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伊法露娜和爱丽丝一眼,特别是伊法露娜。但对方只是站在原地,和萨菲罗斯一样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做出选择。

“你以为我带着你,是因为你能派上用场?”她忍不住开口。

萨菲罗斯没有回答,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她不想现在就打碎他的世界观,但有些事得早点说清楚。

“你不需要派上用场。”

闻言,萨菲罗斯僵了一下,碧绿的竖瞳微微睁大,脸色好像在那个瞬间陡然苍白。

她转回头,走到通风口下。

“我要回宝条的办公室一趟。”

只要是和萨菲罗斯有关的事物,宝条这个控制狂估计都是亲手掌管,解开颈环的钥匙大概率留在他的办公室里,没想到她又得折回去跑一趟。

萨菲罗斯语气微变:“那我也一起去。”

“不。”她拆开通风口,冷酷无情地说,“你要待在这里,好好养病。”

“我没生病。”

“如果你明天病还没好,我不会带上你。”

“……”

神罗总部七十层到六十五层的监控,她在来时的路上全部拆掉了,维修重启大概要花三天。如今神罗的总裁意外身亡,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路法斯·神罗目前还不到八岁,神罗内部的权力中空,肯定会引起其余部门主管的激烈斗争。

如果她是塔克斯,除了追查神罗总裁的死亡真相,最要紧的就是保护好路法斯·神罗的人身安全。

在神罗高层内斗的期间,希望他们暂时不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同天死亡的宝条身上。

少了一个部门主管进行斗争,对于其他人来说可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好事。

通风管道并不宽敞,对于成年人来说绝对够呛,但对于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却大小正合适。

萨菲罗斯站在通风管道下,固执地抬头望着她。

因为房间里还有伊法露娜和爱丽丝,让赛特拉的末裔和拥有杰诺瓦细胞的实验体相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所有物资,回到房间时发现萨菲罗斯还保持着原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开始的地方。

好像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从科学部门的实验室里偷了很多东西,包括营养剂和干净的换洗衣物,虽然只是规格统一的实验服,但也比他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衣服好多了。

将特殊的磁石贴近黑色的金属时,颈环应声脱落,萨菲罗斯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他抬起眼帘,用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看着她。

“……嗯。”

她甚至拿了一些退烧感冒药,但不知道剂量,以防万一还是先收到储物魔石里。

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伊法露娜改变了想法,允许两人在房间里暂住一晚,宇宙空间站一般的金属房间里摆着一张床,一个旧沙发,一张桌子,钢板地面上铺着一张陈旧的地毯,周围散落着板条箱和各种各样的杂物。进门右边的墙上绘着彩色的颜料,儿童绘本般的插画给冰冷的房间增添了一丝暖意。

注意到她的视线,爱丽丝骄傲地挺起胸膛,说那是她的画作。

“真了不起。”她摸摸爱丽丝的脑袋。

萨菲罗斯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她。

动作微顿,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没察觉什么异常。

因为烧已经退了,所以可以简单擦洗一下身上的血迹。她将叠好的衣物往萨菲罗斯手里一塞,侧头向卫生间示意。

“你先去吧。”

萨菲罗斯没有动。

“需要我替你在外面站岗吗?”

卫生间的门很快关上了,回答大概是「不」。

她烧掉两人染血的衣物,将黑色的颈环一起烧成灰烬。轮到她清理身上血迹的期间,卫生间外模模糊糊传来爱丽丝的声音。萨菲罗斯站在门口,背朝金属门扉,和站岗的士兵一样,冷酷而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的事态。如果现在有人闯进来,毫无疑问会被他拧下脑袋。

“你是猫变的吗?”

“……”

“你是猫变的吗?”

爱丽丝的提问相当不依不饶。

大概问了这么三四次之后,萨菲罗斯终于开口:“猫不会变成人。”

“那你会变成猫吗?”

“……”

“你会变成猫吗?”

萨菲罗斯无情地陈述事实:“不会。”

“那你为什么有猫的眼睛?”

“这是基因决定的特质。”

“什么基因?”

“比如oca2和herc2。”萨菲罗斯冷淡地回答,“这些基因决定一个人眼睛的颜色。”

“……”

爱丽丝走了。

她跑回伊法露娜身边,拉住母亲的裙摆:“我也想要那什么基因。”

“……”

四岁的孩子精力旺盛,问题多到令人头疼。伊法露娜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发现萨菲罗斯只是一个无情背诵生物学知识的教科书。面对爱丽丝无穷无尽的问题,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语气也没有任何变化,神情始终维持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冷漠。

爱丽丝后来终于累了,窝在伊法露娜的怀里睡着了。房间里的光线黯淡下来,只剩下微弱的地灯在黑暗中弥漫着蓝色的微光。萨菲罗斯的视线偶尔会落向爱丽丝和伊法露娜的位置,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很快就会再次移开。

她靠坐在门边,这是最适合守夜的位置,位于闯入者的视野死角。萨菲罗斯原本应该睡在沙发上,那是划给他的领地。

好好的沙发不睡,他偏要跑过来和她一起窝着。

“……我可以守夜。”

黑暗中,碧绿的竖瞳望着她。

她忍住叹息:“我不需要。”

“我们可以换班。”

“我一个人足够了。”

“那……”

“你就是想待在这里,是不是?”

她和萨菲罗斯对视良久,他没有移开目光。

她只好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两人肩挨着肩,挤在门边的角落里。萨菲罗斯终于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这就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雏鸟情节吗?她冷静地想,这也太麻烦了。

她现在又多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在回归生命之流之前,她得给萨菲罗斯找一个新的监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