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心灵在承受剧烈的痛苦时,很难不泄露到外表的躯壳之上。

织田作之助的表情总是波澜不惊的,即使是内心如同火山喷发,外在的反应也只是勾了勾小拇指。

这条定律在自己在燃烧着的观测所旁被悲恸占领了心神,面目扭曲地发出嘶吼时被打破了。

但这种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也没有持续很久。

当太宰的部下们开始想办法灭火时,织田的脸上已经回到没有任何表情的状态。

他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就回头从来时的小路离开了。

在他回到车上给发动机打上火时,夕阳的最后一丝血痕也被大海吞没,天上只剩下灰蒙蒙一片,周围的气压低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织田像是想要摆脱什么一样踩下最高的码数向市区驶去,然而那片树林里的安静却如影随形地侵蚀了车内的空气,又钻到他的脑海里去。

几个小时的车程,一直到居住的公寓,织田的大脑都是空白的不,应该说是赤红的。

那红色从燃烧着的火焰和淋漓的鲜血之间来回转换着,最后停留在复仇的字样上。

织田手很稳地用钥匙打开大门,但把钥匙拔下来时却在锁扣上带出一道划痕,他随意地把门合上,没留意有没有发出门碰上的声音,直接进了卧室。

曾经。

曾经有一个少年杀手,仅仅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就无所谓地作为杀手生活着。他的眼神是一片虚无,那是放弃了一切的人类的情感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这个世界没有赦免。只有报复。

以这样的准则生活着。

但是,某一天,那个少年得到了一种别的可能,于是他坚决地把过去和现在一刀两断

直到现在。

不是被过去追上,而是织田作之助主动地将过去捡起。

在这个男人的心里燃起的复仇的愿景仿佛是在薄如玻璃针般易碎的冰层下燃烧的火焰,很快就会抑制不住地爆发。

而目标除了罪魁祸首的iic,也应有让友人在咫尺之遥死去的自己。

明明曾经认定了为了写小说绝不再杀人,织田作之助却心中毫无障碍地做出了决定将敌人毁灭,而自己重新染血的手就不再写作。

已经写下了含有三人温馨的过去的小说,那么在其中一人已死的现在,似乎就此停笔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想着,织田下意识地瞥过堆放着草稿、书籍的自己的书桌。

他的目光越过自己即将在书店开售的小说集,停留在几本推理杂志上。

那是一年前安吾出差时托他购买杂志,结果安吾回来后他忘记及时和书店老板说而多买的几本。因为安吾在喝醉后大发牢骚而最后留在了自己这里。

织田作之助伸手抽出杂志,没有打开。他沉默地盯着最上面一本的封面看了许久「平井太郎」携最新力作惊喜归来。

然后他从抽屉里取出打火机。

原本织田已经戒掉了香烟。但开始给报纸供稿后难免有熬夜赶稿身心俱疲的时候,于是他偶尔会重新抽个半根,所以在书桌下的抽屉里备了一包烟和一支打火机。

织田作之助用大拇指转了几下打火轮,把火点着,准备用另一只手去拿刚刚搁在桌角的推理杂志。

这个时候,房间里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织田作,是你回来啦。”但丁站在门口向里探头,一只手还压在门把上,“你家大门开着我还在想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从织田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什么,少年停住了嘴,但他刚刚轻快的声音已经打破了房间里那让光线都喑哑起来的气氛。

但丁的目光在书桌上停顿了一下,转回到织田作之助手上的打火机上。

“要抽烟吗”虽然这么说着,但在他脸上浮现的,是织田曾见过的那种仿佛知晓一切的神情。

“抽烟抽太多不好,但是今天的话就算了。”少年靠近了一些,从抽屉里取出烟盒递给织田,另一只手则像是不经意一样把推理杂志放回书桌上的书堆里。

织田作之助接过对方递来的烟盒,没有打开,而是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放空了一会儿地站着。在他的空洞的凝视中,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了几下,然后熄灭了。

一个人的沉默尝起来是凝固了的苦痛和悲伤的味道,两个人的沉默则像是往黑咖啡里加了牛奶。

仅仅是看到但丁一如往常地站在自己面前,织田就觉得那片深入他脑海的可怖的安静暂时被覆盖了,但也仅仅是覆盖。

靛青色眸子的少年抬起头和他对视着,那眼睛里的感情变得罕见的复杂起来。

“织田作。”但丁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尽量严肃一点,“我很快就会走了。我要回到自己的时代,自己的家乡去了。这将是永别。”

“我们的旅程即将结束,我能感觉的到这一点。在我走之前,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织田将注意力转移到对话的末尾上,努力让自己不在意对方说的很快就会走和永别。

“孩子们该去上学。”但丁的回答出乎织田的预料,“幸介已经九岁了,就连最小的咲乐也可以上国小。虽说都是龙头抗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但不上学是不行的。我是从小接受家庭教育,而这个横滨的话,是有免费的公立小学的不是吗幸介一天到晚说要当个黑手党,还是让他多读点书吧,要是以后连织田作写的小说都看不懂,那也太不幸了。”说到最后,他还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织田没有打断但丁说自己以后大概不会再写小说了。

“而且他们也能交些新朋友。我离开了之后,有同龄人陪伴的话,也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吧。差不多就是这样。”

少年说完之后,十分自然地凑上来给织田作之助一个很浅的拥抱,然后从房间里离开。

在但丁从房间里离开几分钟后,织田作之助从少年递给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然后只是注视着香烟上升起的烟雾。

夹在手指间的香烟燃尽后,他把窗户打开,让烟雾散去,然后拿出手机,按下了太宰治的号码。

对面几乎是立即接听了,而且在织田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的时候抢先开口。

“织田作,你听我说,那个人不一定是安吾”

“嗯。我知道。”织田的语气相当平稳。

其实的确如此。

近距离高当量爆炸再加上一段时间的大火燃烧,即使在熄火之后清理建筑物,估计也只能找到人烧光后留下的碳痕和一些骨骼残片,很难确认死者的身份。更何况坂口安吾名义上是港口黑手党的叛徒,灭完火之后也不会有人花大力气验证这么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如果没有一个活着的安吾蹦到他面前,估计安吾就会永远的生死不明下去。

电话里太宰治的说话声还在继续“织田作,不管安吾有没有死,你的任务都结束了。明天你去事务所交还银之神谕,然后不要再管iic的事,我会处理的。”

织田没有应答。

于是太宰也停了下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个人都了解对方胜于了解自己。

所以太宰治立刻明白织田作在这次的事上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向伶牙俐齿,辩才无碍的他竟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劝服对方,又或许是他也为安吾这突然的退场震动着。

“织田作,你现在在哪儿”最后,他只是这么问道。

“我在自己家。”

“我明天来找”

“太宰。横滨有哪些还不错的小学”织田强行用另一个话题打断了太宰治的发言,“但丁说孩子们该去上学了,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啊等等”电话的另一端太宰的声音慌乱了几秒,“但丁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就在刚才。”

一时间织田作之助只能从手机里听到对面太宰的呼吸声。

“但丁说的很有道理。织田作你最近就专心考察合适的学校好了。”像是整理完了思路,太宰开口说道,“如果你不嫌建校时间短,可以考虑一下擂钵街那边那所小学是港口黑手党和横滨政府资助办校,我认识校长,他对孩子很好。”

“嗯。我记下了。我会去看看,大概和但丁一起。”织田的回答仿佛他已经把某事翻篇了。

然而当两人结束通话之前,太宰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我会加入对iic作战的小队。”

当他想要再说些什么阻止时,对方已经挂掉了电话。

太宰治凝视着手机上已结束通话字样良久,然后退回手机的主页面,选择了另一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