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天极高,无云。

在东京的某一个繁华的街区,行人往来如云,嬉笑声不绝。

在其中有一个身段既高,容貌又十分标致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其中,他身上穿着黑、金、绿构成的袈裟,神色肃然,让旁人不由自主地都让出一米以上,但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这或许是好事,如果真有路人凑得很近的话,他身上缠绕着的血腥气是绝不会被忽视的。

“叮——”

是很多西式店会有的门前的小铃响起的声音。

本来只是背景音一样的东西在另一种声音响起后发生了变化。

“今日下午限定产品,要来试试吗?”

有些熟悉的女声声线。以及那同样有些印象的说话腔调。

夏油杰在回忆起是谁之前,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说话声响起的方向。

是穿着围裙,头发一丝不漏盘起的比提。

对自己的可疑似乎毫无自觉,她看到夏油停了下来,甚至从只从店内探出半个身子变成直接走出店门招徕。

“甜点或者饮料,拯救你的坏心情。”十分滑稽地说着不像样的推销词,比提走到了离夏油很近的位置。

夏油准备转身离开。

在这个时候,没有心情听——

站在那里的女人一只手拿着手机,仅仅是朝他做着口型没有发出声音。

嘴唇抿起,然后发爆破音式地迅速张开。

有节奏地重复了五次。

“请问您想要香橙风味的欧蓓拉还是白巧克力覆盆子慕斯呢?”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服务生似的,比提对沉着脸走进咖啡店内的夏油问道,“饮品的话咖啡或者茶都有。”

“你——”

“嗯?”她以一种无辜的表情应对夏油那富有压力的逼视,“有什么话请先点单。”

咖啡店内的气氛更加压抑了,如果不是本来店内就只有这两个人,其余的客人也绝对会被吓跑的。

“咖啡。”夏油最终说道,像是为了避免更多类似的问题,他又补上一句,“意式。”

“很好。”热情的女服务员转身进入吧台,直接端出了一杯看起来冒着热气煮好不会超过3分钟的咖啡。

香气很勾人。

明明对方只是笑盈盈地端到桌上,夏油居然真的拿起来喝了一口。

直到苦涩的液体接触到味蕾的时候,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比提还在盘星教时给大家煮咖啡的情况,而是不明情况的敌人递来的可疑液体。

回到脑海里的戒心让他直接食不知味,捏着杯柄的手也因此直接僵在半空中。

“诶?有尝出来味道不对吗?看来裸头草碱更适合加在红茶里——”在夏油楞住的同时,服务员已经在他对面落座,顺便口出暴言。

客人的周身气势瞬间上升到马上可以开打的程度。

“开玩笑啦开玩笑。”比提小姐坐着不动如山,表情和语气都难以辨别真心,“只是这批的咖啡豆偏酸,烘焙程度和以前我用的不一样而已。特级术师的药耐程度什么的,根本找不到足够的数据,我不会在没法确认有效剂量的情况下给你下药的。”

她的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更深一度的暴言。

“为什么?”

被对方莫名其妙的行径搞得思路都混乱了,夏油也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为什么具体指代那些问题。

但被提问的人却像是比他更心里有数,也不介意条分缕析。

“先说和你有关的最重要的一点,我想让你理解,死亡,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

说着说教式的话,不知怎的,比提身上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味道,反而从眼底透出疲惫来。

夏油静静地听着。

“能不能解决问题,这个世界是不是糟糕透顶,自己的手到底有多长。并不是只有你才会思考这些问题。每秒钟地球上就会有多少人死去呢?从古至今有多少人耗尽了短暂的寿命踌躇着做出自己的尝试,觉得现状不可忍受的话,不如想想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人是不是也这么想过呢?”她的话语声中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温柔。

不过在濒死者耳畔说话的死神之音也是温柔的。

放弃吧。

自己似乎是被如此规劝着。夏油想到。

另一种隐约的明悟是菜菜子和美美子应该只是这场谈话的由头,现在恐怕正在安全的地方呆着。

他依旧不做声。

“奋力地跃向了深潭,不,悬崖,想着终有一日,解脱一样地死去。在我激怒你之前,这种念头占据了你几分呢?”比提的眼睛深深地与夏油对视着。

“你的恨意固然是真实的。但情感并不是那种只要一种强烈就能把其他种类消除的东西,更不用说以你的程度,连掩盖其他的情感都做不到吧。”

如此下了结论。

“你上一次和我交谈的时候,似乎更在意我对咒术界的影响能力,比提小姐。”夏油在如此久的沉默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却偏得很远。

这一次则完全专注于他的‘分析’。

“因为现在和你交谈的是我,不是比提。”不是‘比提’的女人回答道。

“人格分裂吗,怎么称呼,这位小姐?”夏油意外地轻易就接受了这个离谱的可能。

然而。

“也不是。比提是虚构的,这个身体有时候还会自称克拉丽丝,也一样。虚构的角色是扁平的,对人格的理解力也是固定的,比提不在乎死者,她更在乎咒术界的发展,而克拉丽丝是个侦探,她喜欢智力上的考验。我是真实的人,所以更关心人。”

一边否认自己是人格分裂,一边甚至详细说明了人格的设定吗?

至少的确看起来非常不同。

夏油耐心地等待着另一个名字。

脸上并没有游刃有余,而是写着烦躁,疲惫和沉郁,红头发的女人用左手的手指敲着自己的额头,她说道:“你可以叫我蕾娜·布雷德伯里,这个名字是我的真名。”

“雷想要阻止悲剧发生。她讨厌看到人死去,不只是普通人,任何人都一样。她觉得把某个个体视为更优越的存在很愚蠢,她不相信一劳永逸。”布雷德伯里虽然说着她现在是作为蕾娜·布雷德伯里存在的,但除了第一句话以外,没再用第一人称说话。

“所以比提觉得我可以改变信念,和悟合作推翻总监会,而雷只是希望我不要死去吗?”夏油的话揭示其实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对当时比提留下的话进行思考,“你还真是一个悲观的人。”

他露出一个苦笑:“虽然做法更加极端就是了。在来这里之前,我可是已经和总监会开战了。怎么,你觉得这个时机更好吗?”

尽管局势朝着比提的目标变化着,夏油却笃定地认为现状是布雷德伯里造成的。

情感支配了行动,他再明白这点不过了。

布雷德伯里的脸上浮现了难堪的羞赧,这也是她和比提不同的一点。比提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在精准的控制之下的。

虚构的角色不会失控。

“雷总是迟疑着,她会把事情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然后爆发。她想了很多计策试图强行让你活下来,但她最后选择和你摊开聊聊。”布雷德伯里说道,“如果谈话失败,她会直接把菜菜子和美美子的位置告诉你。”

虎头蛇尾的计划。最后跑来直接和他摊牌。

夏油大概意识到直到“死亡,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布雷德伯里才在他面前出现,之前故弄玄虚的则恐怕是所谓的侦探克拉丽丝——

三分之一的对方,或者更少,究竟是为什么如此在意他呢?

在他问出口之前,他就得到了回答。

“蕾娜·布雷德伯里在美国的时候更多以克拉丽丝的状态存在着,她的确是接到了委托来对咒术界进行调查才来到日本。但雷想在咒术界寻求一种治疗。她的确觉得自己很奇怪。”说话的时候,布雷德伯里的脸转向了窗外。

初次和比提见面时的记忆突然在夏油的脑海中复苏了。

——红发的女子将遮挡着脸部的围巾轻轻拉下。

“因为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像一个人类。”

这可真是——

原本夏油觉得比提那段时间的表现是完美的针对着自己的演出,现在他只能苦涩地在心底希望蕾娜·布雷德伯里不是一种更深的更完美的表演。

他真的应付不了这个。如果布雷德伯里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话而对他如此在意的话。

“我……杀了很多人。”与和比提谈话时不同的放弃意味从夏油的话语中渗透出来。

并不是那时候的‘我做不到’。这种事已经承认过了。

在只有二人的咖啡厅里流转着的是两人份的无奈、烦扰和痛苦。

“对不起。”布雷德伯里并不是在为与她毫无关联的杀戮道歉,而是在为自己听到了夏油的自白道歉。

“你和悟都觉得我必然会败在那个少年手上。可那种结局是我为自己赚得的。”夏油也变得坦诚起来,“让比提来劝我说不定会更有效些呢。我能做得更好,背负起罪孽去做真正能改变术师命运的事。她会冷静地这么说吧。”

“对不起。”布雷德伯里又一次道歉。

“别再道歉了。这是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说的,现在终于说出口了。”夏油说道,似乎是把和比提的第一面也算在其中,“你没什么可道歉的。”

“我想通了,死就再等等吧,接下来要和谁谈,悟吗?我会去的。当然,是为了一切我能做的事。”绝不含有其他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