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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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间破烂的舞厅,吊灯歪斜,墙纸剥离,长长垂地的窗帘朽烂不堪,地上满是灰尘。
巴黎的军官俱乐部里的舞厅虽然没有这么大,但装潢实在是要好得多。
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举办舞会呢
说起来,是不是只有自己和另一个人已经到了来着
他茫然地朝四周看去,觉得自己不太想朝另一位宾客提问。
一直盯着破烂的装修看似乎不太礼貌,他只好抬头朝屋顶看去。
天花板说不定有三层楼那么高,凭目测很难确定具体的高度,吊灯熄着,只凭窗户透入的光实在是看不太清楚。
最高处几乎是幽暗的,仿佛把周边的光线吸收了一般的幽暗。凝视着那个方向过久,会产生目光连带着念头一起被吸收的错觉。
眩晕。头昏眼花。
他刚才在想什么
可能是从远处传来的东西折断,碎裂以及一些奇怪的难以辨别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在颅内震荡着,他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正下午的变成暖色了的阳光照在手掌上
不对,为什么他的手上拿着枪呢
手枪从他的手掌中自然地滑落,掉到地板上,他却没听到有东西撞击地面的声音。
怎么回事
思考和视线一起滑落。
他昏了过去。
纪德头痛欲裂地从地板上起来,带着灼烧感的热气从四面八方袭到身上。
疲惫不堪。眼前的东西似乎产生了色差。
砰
等等,谁开的枪。
纪德下意识地向自己的手枪摸去,却摸了个空。
还没等他从混乱中清醒过来,舞厅的栎木大门被一脚踹开。
来者是一个手持双枪的赤铜色头发的男人。
终于,在不知道神志混沌了多久之后,安德烈纪德的大脑恢复了清明。
“作之助”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然而不知为何更多的话却从脑中消失了。
正当他迟疑着不知所措时,从身后大约十米的地方,响起了一个让他立刻全身僵硬的声音。
“织田作,你来了。”从说话者的语气来看是真的对织田的到来十分满意。
织田作之助几乎是立刻将枪口垂下,回答道“嗯,我来了。”
纪德顺着织田的视线回头看去一个少年半盘腿坐在地板上,身前放着的正是他的手枪。
和那双靛青色的眸子对视的一瞬间,几个小时的记忆在纪德的大脑里全部复苏。
就好像是在梦里被蛇咬了一口,醒来后在腿上也发现了伤口一样的体验。
纪德觉得那种精神上被完全压倒了的感受在现在又一次复活,他浑身的骨骼、肌肉都不再听从大脑的支配,血管中流过的液体似乎不再是血液,而是别的什么冰冷的东西。
他站立不动地看着织田作之助从面前走过,到但丁面前才停下。
“你受伤了。”织田不变的语调中却能听出责备之意。
但丁的小腿上简单绑着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但从少年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他有受枪伤和失血困扰。
“算是入场券的费用”但丁微偏了偏头,不在意地说道“我心里有数。”
织田注视了少年片刻,半跪下来,把枪放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止血带,扎在少年的小腿上,全程背对着纪德且没有回头。
舞厅里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纪德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杀死了我的部下吗”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怎样的答案。
织田从地上站起来,手上除了自己的枪以外还拿着纪德的两把。
“可能吧。我打碎了几个肩胛和几个膝盖,如果止血不及时大概已经死了。”他说着,朝纪德走过来。
织田作之助把纪德的递回给纪德。
“我郑重地思考过了,决定拒绝成为你们的送葬人。”织田的眼睛里曾经燃烧着的冰冷的怒火消失了,“不要把自己的命运随便托付给别人。”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说请自己完成工作一样。
纪德不怀疑眼前的这个男人话的真实性。
能解放幽灵的人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在那一刻,并不是失望填于胸臆,而是一种果然如此从后脊攀升到枕骨。
纪德主动地向但丁看去,发现做出了预言的少年也正看着他。
“陷入绝望之中了吗”但丁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本来应该是的。本来应该在激怒中朝着少年开枪来逼迫织田作之助和他决斗的。
子弹从虚空中穿过的画面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以及“你将到期而死。在那之前,你需赎你的罪,不得逃避。”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纪德明白了一点。他再也无法朝着那个少年举枪了。
在他能想出一个贴切的回答之前,在场的另一个成年男人开始了令人惊讶的自白。
“曾经,我是一个杀手。对于夺取他人的性命不会产生半点动摇,仅仅是按下扳机而已。”织田作之助似乎有些不习惯开口表露自己的内心,然而作为一个现役作家,他很快整理好了语言,“如果你遇到的是那个时候的我,想必我不会有半分犹豫吧。”
“然后你停止了杀人。”接上话的是但丁,“因为你看到了一本小说。”
“杀手为什么不再杀人了,我从那本未完的小说中提前得到了一个结局和一个疑问。”织田自然而然地说下去,“想要知道为什么杀手不再杀人。究竟是为何呢我思考着,最后决定由自己来书写这个结局,找到那个答案。”
就这样更换了生活的方式。
纪德听出了织田的言外之意。
自己过去是个英雄。
作为军人杀死的敌人恐怕只会比织田更多。
然后是作为叛徒,作为灰色幽灵杀死的人。
他看着面前没有放下枪支,站在但丁身前的织田作之助,有一瞬间升起的叙述自己过去的欲望悄然消失了。
最后纪德说出口的是“我向同伴发誓要作为军人死去。”他没有说不可能选择其他道路。
他没有想到的是织田作又接着开始说话。
“想要写出那个结局,和确实开始书写,持有的心境全不相同。书写人生的手不能再夺取生命,在书写之前,我这么想着。”织田说着,目光却从朝向纪德转向坐在地上的但丁,“开始写作后,我很久都没有想起这一点,直到iic来到横滨。”
“想要复仇。想要令杀死友人之人以血偿还。杀意从脑内诞生,握枪的手不会有半分颤抖。”
那么为什么现在改变主意了呢
纪德看着毫无感情波动地叙述着自己心路历程的织田,无法问出自己的疑问。
坐在地板上安静地听着的少年向上伸手握住了织田作之助的手腕。
“其限制来自于自身,如果别人加以限制,它也会死亡;如果它不给自己加以限制,那么它就只有屈从于外界的限制。”突然地,织田的话转到了似乎毫不相干的地方,“这是我给我的第一篇小说写结局时你对我说的话。那个时候,你是想着我不愿意杀人的决定说的吧。”
年少的诗人和年长的作家对视着。
织田作之助能从对方的双眼中读到坦然和一丝欣慰。
“是这样没错。”但丁肯定了织田的猜测,“你不当被过去束缚了未来,不管是正向还是反向的。”
织田反握住了但丁的手腕,又转头看向纪德。
他不知道但丁在他来之前对纪德说了什么,但走进舞厅看到但丁的坐姿似乎是一直注视着纪德的方向后,他或多或少明白了一部分自己应该做的事。
“港口黑手党的部队即将到来,你想要死,还是别的,再想一次。”
说完,织田作之助开枪击碎舞厅的玻璃,把受伤后行动不便的但丁抱起,直接从窗户处离开了这座洋馆。
而身后没有任何人跟来的迹象。
“你要开车带我去哪儿”在织田作之助上手抱人之后就陷入沉默的赤枝在意识到汽车似乎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后只好开口提问。
“医院。你腿上的枪伤需要在你回到你的时代前处理。”织田给出了超出赤枝意料的答案。
因为这个马甲即将下线而没考虑过这一点的赤枝不禁有些语塞。
“你不问我点什么吗”他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仿佛是之前在洋馆里已经把今天的说话份额用完了一样,驾驶座上的男人过了很久也没有说任何话。
直到赤枝等到认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复了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前座才传来织田的回答。
“我会一直写作,一直写下去的。”
那甚至不是一个问题,然而,织田作之助从车内后视镜中看到那个少年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惊愕至极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