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成化十四年三月,持续下了几个月的雪终于见停,停工了好几个月的槐木学城又渐渐热闹了起来。

大丫和几个女同学皆穿着女学学子们统一的青色圆领过膝袍、裹着薄袄子,人人都背着个小包袱、拎着个竹编的小箱子,脚步轻快地穿过正大动土木的工地,一路赶到学府巷。

学府巷巷子口的第一座小院有个临街的小铺面,挂着《仇记药材》的牌匾,叽叽喳喳的女学学子们赶到时,燕红与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站在药材铺货架前正商议着什么。

“小红山长,仇教授。”

大丫与几个女同学进了店,恭恭敬敬朝两人行礼。

这些个小娘子与年龄相近的燕红平时是没这么多礼数要讲的,此时这份恭敬多着落在山羊精仇永安身上——这老道在药材炮制上确有一手,医术班的学子个个都服。

“人都来了。”燕红笑着朝学子们略一点头,便对仇永安道,“仇道友,这些学生你也都熟,你看着给她们安排几个助手。”

“善。”仇永安一摸胡子,扬声朝后堂喊了句话,不多时,便有一群十岁上下的总角童子嘻嘻哈哈跑了出来,在仇山羊身后站定,一个个眼睛亮亮地盯着女学子们看。

这些童子……便是仇山羊的弟子们了。

这老山羊精收徒很有那么些不拘一格,日常在他铺子里迎客打理的大徒弟就是个修成玲珑骨的白骨精,这群总角童子也是各有各的来历。

仇永安扫了眼自家的众小徒,指着其中一个小童道:“世霖性情老成稳重,寡言话少,正好与林大丫作伴。”

燕红点了头,那童子便乖觉走到大丫旁边。

仇永安将自家的弟子们一一分配好,又严厉叮嘱道:“这几个小娘子也是老夫的学生,你等跟着她们去了,其余皆不要紧,小娘子们的安全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知道了。”童子们纷纷应答。

女学生们都约莫猜出这些童子恐非凡人,各自好奇地打量起分配给自己的小伙伴。

“既领了助手,你们就各自回乡探亲去吧。”燕红笑着道,“最短三五天,最长莫要过十天,事情就做完了就回来。”

打发走来领助手的学子们,仇山羊便不再端着那副仙风道骨形象,感激地朝燕红拱手:“多谢燕道友分我这一众小徒功德。”

“谈不上分不分,不过是各自出力做事罢了。”燕红连忙客气还礼。

女学里要扩招学子,但在如今这个时代,想招女学生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因倒也简单,绝大部分县镇居民、庄户人家,但凡女孩子养到六、七岁上,就已经能帮家里做活儿、带弟妹,养到十来岁,几乎能顶半个大人使唤。

让家里的女孩子离家去上学,讲什么学成后更能赚钱的道理是没有几个人听的,时人多短视,相比起看不见摸不着的好处,还不如留人在家里做几年家务,到了年龄嫁出去就是。

燕红没那空闲一家家去找生源、说道理,便索性采取广撒网办法——去年义诊过的医术班学子中,但凡家乡离得近的,都放回家去过三月三(黔地重要的民俗节日),顺带把女学扩招的风声放出去。

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名声在外,有她们这些现成的成才例子在,有那爱女儿的父母、愿意女儿成才的,总会多多考虑一二;若有那无处可去、无亲可投的女子,听到消息,或许也会抱着尝试心态自个来报名。

当然,哪怕只让家乡离得近的学子来出这一桩宣传任务,让她们独个儿回乡也是不明智的——时人多讲弱肉强食,天大的名气名头护体,也挡不住世人皆认女子可欺。

这个时候,苏北群妖修的徒子徒孙们便再次派上用场了……因去处不远之故,即便是修行功力尚浅、未化形的小妖,也能赚一赚这功德。

仇山羊那群小徒,便皆是未能化形的小妖,有黑熊精、有兔子精、有狼妖、有鬼修;是他自己耗功力帮那班小徒化出小童人形,好让他们跟着去赚功德,早日修成道体。

送走林大丫这批学子,燕红从仇永安的药材铺出来,去了隔壁六尾居士的府上。

长得尖嘴薄唇、一脸阴邪相的道门妖修六尾居士已等待燕红多时;燕红一来,他便忙不迭把自己那些等着赚功德助益修行的徒孙喊了出来。

六尾居士的收徒范围涵盖人妖两族,他这些徒孙也与仇永安的小徒一样是正需要功德助益修成道体的小妖,个个都被六尾修士的道法变化成小道童模样。

先后送出去几批学生,老家在修文县的芝娘子便背着行囊,牵着头骡子找过来了。

燕红知道芝娘子的过往,本心是不大想让芝娘子回她老家那个伤心地去,但芝娘子坚持要为女学多多招来学子,燕红也承她的情。

“你去得远些,寻常小妖怕护你不住,我给你找个得用的帮手。”

燕红让芝娘子与她出了学城、来到李家村山下,朝山上吹了个口哨,不多时,一头十几斤重的橘白猫妖便踩着轻盈猫步从山上下来。

芝娘子看清这只金被银床,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她当然知道小红山长有许多神异道友,却是没有想到,这只经常被张氏抱着来女学蹭慧娘子故事课听的大猫居然也是妖类。

“猫三道友,芝娘子你是认得的,我们女学重要的女学先生可就交给你了。”燕红郑重地托付道。

猫妖原本是没有名字的,久居山中的槐木前辈大约也从来没想过要给唯一的小徒起个正式的大名;猫三这名儿,还是张氏沿着黔人叫猫的习俗随口起的。

猫三的脖子仰得高高的,二话不说跳到骡子背上蹲好,首次在外人——芝娘子——面前开了口:“晓得了,放心就是。”

芝娘子虽心里有准备,还是被能开口人言的猫妖吓了一跳。

猫三淡定看芝娘子一眼,道:“小娘子莫惊,我看着体小,年岁却比你长。这一路有我陪着,你想去哪儿只管去就是。”

芝娘子定定神,恭敬道:“那就多谢猫三……道长了。”

“不用唤我道长,我又不是道门中人,叫我猫三就行。”猫妖打了个哈欠,踹着爪子趴了下来,“莫耽搁时辰,出发吧。”

另一边,家里离李家村最近的大丫,已带着小童世霖回到了她老家岩脚村。

林家那个当了医女娘子的大丫居然回了村里来,岩脚村人大为惊奇,个个都出门来看。

“大丫,你这是回家来探亲呐?”有去李家村女学求过医的村民小心翼翼朝大丫出声招呼。

“诶,婶子,我回来过三月三。”大丫大大方方笑着点头。

三月三上巳节,也叫播种节、春浴日,苗人多爱在这一天里办斗牛赛,汉人亦大多会在这一天里全身洗浴、洗去一冬污垢,用清水洒扫家中。

岩脚村苗汉杂居,寨子里是要办斗牛的,本就是一年里难得的热闹时候;当了医女娘子、传出好大名气的林家大丫这个时候回家来,让个小小的岩脚村直接沸腾起来。

等大丫在认识的村人拥护下走到生活了十几年的林家小院门口,她的娘亲王氏和二叔二婶都等在门口了。

大丫笑着叫娘,叫二叔二婶,并没多问爷奶和爹怎么不来。

她在家时,全岩脚村人都晓得爷奶从来不亲她,爹更是亲手把她卖给了关家马队;她在外面名气越大、越有本事,这三个长辈就越要被村人指点嘲笑,会特意来迎她才怪。

搁在以往,大丫或许还会堵心个半日,但她已飞出了林家这冷冰冰的老宅,早已不用求着林家的谁人舍她一口饭吃,无论见不见这些人,心里也无甚波澜。

在一众村人前呼后拥下进了林家院子坐下,大丫略略关心了下二叔的伤腿,问了句娘亲头疼的老毛病有无改善,便转头与村人热热闹闹地说话。

曾经她日日在村里的时候,村人对她不冷不热,如今她隔了一年多才返回村中来,村人倒是个个都与她亲热了;有问李家村村前那道坟包山怎地就忽然不见了的,有问女学里那些神奇的本事学起来难不难的,有问她们这些小娘子日常里吃用水平的,直闹哄哄地说到将近响午才散了场。

应付多人追问的大丫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把最后几个村人送出门,娘亲王氏便给她端了水来。

“先润润嗓子……你二婶一会子就做好饭了。”王氏也有一年多没见到过闺女,神情僵僵的,连话都说得不太利索。

大丫默默接过水喝了,转头便拿了一串钱递给王氏。

“我在女学里吃用不花钱,但也没旁的进项,帮补不了家里。这些钱是回来探亲时小红山长给的,说是让我们带回来交到家里,当是探亲这几日的生活费用。”给了钱,大丫便立即自个儿把话堵死,免得谁又起了心思问她要。

王氏的神色更加不自在,推辞道:“回家来住几日不是应当的吗,哪还用交什么钱。”

“娘你还是收着吧,免得有人说我回来白吃白喝,又欠了林家的。”大丫摆摆手,拎着带来的箱子起身,“我以前住的屋子还空着不,空着的话我和世霖先去收拾出来。”

王氏眼角余光扫过大丫身侧那个清清秀秀的小童子,尴尬地道:“那间屋破烂成那样,如何住人,你先前托人带话回来时我已把西厢房腾出来了,你只管住着就是。”

大丫也没多说什么,招呼一声世霖去了西厢房。

到林家摆桌子吃晌午饭时,大丫的爷奶和老爹才慢悠悠从外面回来。

林家的老爷子和孙女自是没什么话说的,老太太倒是假模假样问了几句在女学过得如何,大丫都一一应付过去。

用过响午饭,大丫叫上小童世霖便去村人家里窜门。

她是土生土长的岩脚村人,村里人哪家有女儿她是再清楚不过了。

先去的第一户人家,就是林家隔壁的苗人家中。

苗人其实也有些重男轻女,但毕竟不像汉家人这样重视所谓香火,苗家的女儿,只要家里别穷得揭不开锅,都要比汉人家的女儿好过一些。

住在林家隔壁这户苗人姓珠,大丫打小跟他们家的小女儿格山珠一块儿长大,有机会进女学就读这种好事儿,她肯定第一个想到亲近的小伙伴。

珠家老爹去年咳得厉害,苗人的土方子治不好,是拎着条腊肉去女学求医才止了咳,见大丫上门,立即欢欢喜喜地把她请进屋。

大丫把燕门女学有意招新生、招去了能学识字还有机会学百工技艺这话跟珠家人一说,珠家老爹便大喜过望,连连追问何时能把家里的女娃娃送去学艺。

从苗人珠家出来,大丫又去了斜对门的庆家。

庆家也是苗人,听了大丫带来的消息是又喜又忧,他们家年岁长些的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剩下一个小女儿才八岁多点,生怕女学嫌小了不肯收。

大丫便笑:“这个倒不用操心的,庆大伯,小红山长说了,只要是自个儿愿意去学的,能坐得住的,年纪再小些咱们女学也收。”

庆家人这才欢喜起来,连连感谢大丫自个儿学了本事还不忘记捎带上邻里乡亲。

把岩脚村有女儿的人家跑了一遍,眼见天色渐渐暗了,大丫又去了一趟村西头的王寡妇家。

这王寡妇说来与大丫家也是沾亲带故的,跟大丫的亲娘王氏是隔了房的表姊妹,只是她命比嫁到林家的王氏还命苦些,才二十出头时男人就死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只守着个瞎眼的婆婆苦熬。

大丫找上门来时,王寡妇正披头散发站在自家院门口骂街;她虽是个妇道人家,那骂起来的话却着实难听,爱看热闹的乡下人都嫌她骂得污了耳朵,不往她家这边来。

大丫走到近前,扬声喊:“幺姨妈!”

王寡妇半截脏话噎到嗓子里,慌乱地整理了下头发,尴尬地道:“哟,大丫回来了啊,几时回来的?”

“早上。”大丫打小就见惯了王寡妇为了不受欺负扯下脸皮撒泼骂街,并不觉得她哪里不堪,笑道,“我来与你说个事,我们那女学要扩招了,幺姨妈你想不想去学点本事?”

王寡妇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啥?”

“我说,我们女学要扩招学子了,但凡女子都能去报名试试,学门手艺傍身,幺姨妈,你要去不?”大丫耐心地重复道。

王寡妇呆了呆,忽然局促起来,别别扭扭地打哈哈道:“你这丫头,咋地捉弄起我来了,我一个寡妇……还能去当学、学徒的?谁会收啊!”

“不是学徒,是学子,女学生。”大丫认真地道,“我们小红山长说了,愿意入学的女子,是不论出身来历、不论年岁的,有心想学,咱们女学就收。”

王寡妇呼吸沉重起来,乱发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大丫。

大丫晓得她在顾忌什么,笑着道:“我们女学又不是教人去科举做官的,没有那么多规矩门槛,只是教人学些粗浅知识、有门手艺傍身罢了,但凡愿意学、能学得会,又有什么收不收的?”

话说到这时,王寡妇那瞎眼的婆婆听见了动静,颤巍巍地从屋子里摸了出来,站在门槛那听她们说话。

大丫隔着王寡妇瘦削的肩膀看了眼瞎眼婆婆,语气更软和了些:“咱们女学离岩脚村近,你要是去入学,每日也能回得来照顾周家奶奶。要是幺姨妈你也能学医,说不得就自己会配方子来治周奶奶的眼睛,谁又说得准呢?”

王寡妇没吭声,回头看了眼相依为命的瞎眼婆婆,又转过头来愣愣地盯着大丫,虽然没有说话,但那渴望祈求的心已是摆在脸上了。

她们娘儿俩就靠两亩菜地维生,日子过得像是苦水里泡过的;年仅三十许的王寡妇舍下脸皮当个泼妇,也不过是为了让村里的野小子不敢去糟蹋她家那两亩地。

但凡能看见丁点儿过得好些的希望,王寡妇都愿意拼死去抓住,死死攥在手心里。

大丫心中喟叹,她隐约能猜到王寡妇为什么不敢应声,只是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什么都没有的人,比起得到希望又失去,更情愿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得到——大丫自己就体会过什么叫绝望,这种胆战心惊的患得患失,她也懂。

想到此,她神色越发温和,轻声细语地道:“幺姨妈,你先好好想想,想明白了给我个信儿。要是不方便来我家,那等过了三月三,你去学城那找我,我随时都等着你来。”

“好,好,我好好想想,我好好想想。”王寡妇两只手死死拽着满是补丁的衣衫角,用力点头。

大丫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回了家。

次日,一大早就有村人陆续上林家登门,来与大丫询问他们家的去女学入学的细节。

燕门女学不收束脩,但也不是无条件收各家送去的闺女,是有章程的;头一个规矩,就是从女学学成了手艺的学子,要为女学做满五年工,才得回家。

这要求听上去很有些不近人情……但也是无奈之举;这年头的女孩儿长到能生孩子的年纪就少有不紧着相看亲家的,燕红可不愿意辛苦教出来的学生转头就被家人软硬皆施拉回家去嫁人。

而这一个条件,显然是让许多人家犹豫的关键点:他们家的女孩儿眼看都十来岁了,学成本事又要做满五年工,岂不是耽搁了出门子?

但凡有这类疑问的,大丫都按照慧娘子教的话术、顺着人家的心意耐心劝解。

“珠老爹,你莫操这个心,从来只有男子孤寡终身,没听过女子想嫁嫁不出去的。格山珠才与我一般大,往后在女学做满了五年工,也至多二十多岁。那时她人又还年轻,又有本事,条件相衬的人家只会念叨着女大三抱金砖来求娶,有那挑剔她年纪大的,不过是没资格来求娶的人说酸话罢了。”

原本与老妻商议后忧心忡忡、犹豫不决的珠老爹听了这话,立即露出了笑模样,连连道:“确实如此,倒是老汉我想得差了。”

古来女子皆早嫁,到及笄的年龄便要张罗着说亲;可换成是男子,早早婚配的却不多。

或者说……古往今来,男子能顺利婚配、养儿育女的,都属于幸运的那一部分;放眼望去,终生难以婚配、孤寡终老的男人,哪哪都是。

延续香火只是美好愿景,却不是主流,断子绝孙才是主流。

要不怎么说民间寡妇门前是非最多呢?皆因这种没了男人、又不能藏进深宅大院里度日的女子,是那些终生难以娶到妻子的男人唯一能大胆骚扰到的目标了。

先后送走几波如珠老爹这样担心女儿会耽误了婚事的村人,再来的村人便让大丫有些笑不出来了。

此刻,坐在大丫面前的隔房大伯两口子,就在反复问她能不能说说情,他们家的女儿不去读,把名额让给他家的小子去学手艺。

大丫简直都要气笑了……慧娘子与她们分析过的回乡后会遇到的情形,还真是一样不落会发生在她们身上。

“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哪来的资格去说人情?”大丫气极反笑,反问道,“若咱们那女学有人情的去说说情就能收小子入学,还轮得到我来说情、轮得到咱们岩脚村的人去沾这人情的光?!李家村的人哪个不比外村人跟燕家亲近、跟小山山长亲近,李家村那些半大小子怎么不去读,轮的到外村人?!”

林家隔房大伯两口子听她越说越大声,变了脸色。

大丫她娘王氏见状一慌,忙插嘴呵斥道:“大丫,注意着些,与长辈说话怎能这样不客气?”

大丫翻了个白眼,王氏嫁到林家来,处处讨好处处维护、连隔房的大伯都去讨好,讨好出个什么结果来?

以前小弟没出生时大丫已经记得事,她可没忘记那时大伯娘是怎么嘲笑王氏生不出儿子的。

大丫并不想与糊涂蛋王氏说什么道理,更不愿意像她娘这样谁都不敢得罪,冷脸道:“大伯和大伯娘想让堂弟去读女学,这么大的人情我说不起,也莫要到我这里来说。你们认得谁有这么大的情面,只管找别人去。”

林家大伯脸色一沉,素来在林家说一不二的大伯娘更是勃然大怒,瞬时忘了眼前这小丫头已经是女学出了名的医女娘子,抬手就往大丫脸上招呼过来:“作死的丫头,跟谁甩脸子呢?!”

把双粗粝的大手还没甩到大丫脸上,体格有大丫两个那么壮的林家大伯娘就被旁边站着的小童世霖一脚踹到了堂屋门槛后面去。

大丫她娘惊得下巴落地,坐在旁边抽旱烟的大丫她爹也把烟感落到了地上。

屋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小童世霖又一抓抓起林家大伯的衣领子,把这百五十斤重的汉子一下扔到了院子里去。

大伯娘捂着肚子爬起来想撒泼乱骂,见到自家男人轻飘飘就被丢出堂屋,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骂出声来。

把这捣乱的两口子赶出堂屋,小童世霖又安安静静坐到大丫身后的小板凳上,两只手搭着膝盖,看着乖巧无比。

大丫不为所动,冷脸朝又惊又怕站在门槛后头的大伯娘说了句“不送”,又转头对娘亲王氏道:“再有那拎不清要说什么人情的,娘你且帮我拦一拦,莫带到我眼前来了,平白伤了和气。”

王氏呆愣愣地看着她生出来的大丫头。

明明大丫与离家时外表并无甚变化、脸上还更粗糙了些,可她如今这副决绝冷酷的模样,一时间竟让王氏不敢认这个闺女了。

另一边,骡子上多驮了头橘猫的芝娘子,到此时才赶回修文县。

修文县在北山镇西南方向出去一百多里路的官道旁,离贵阳府近,县上也很有几户大富人家。

自然,相比富户,还是升斗小民更多些,从南门进了县城,举目望去皆是石头木板搭建的青瓦民宅,家家户户墙连着墙,门挨着门。

芝娘子牵着骡子,肩膀上蹲着猫,缓步走过熟悉的老街,少年时在街上玩耍的记忆一点点在脑海中复苏,让她忍不住露出眷念之色。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回到修文……但显然,她其实还是惦念着故乡的,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并没有忘记过。

她少年时就进了梁家,后头从梁家出来有匆匆被大弟弟赶走,街上人已经不认得她了,她也看不到几张熟悉面孔。

不过,修文县人不认得她,却认得她身上那套圆领过膝的青袍。

芝娘子行了一路,就有半数路人恭恭敬敬朝她行礼口称医女娘子,闹得芝娘子面红耳赤,连忙找个了车马店暂时安顿下来。

燕红让她带着傍身的钱其实足够住县上最好的客栈,但芝娘子舍不得房钱,反正车马店环境再差,也比她西行义诊时幕天席地强。

与车马店掌柜要了个后院的小客房,打来凉水洗脸,心里正琢磨着把女学扩招消息放出去的章程,芝娘子便听到前院传来咿咿呀呀的吟唱声。

推开窗格往外一看,才发现这车马店的前院住了个戏班子,这会子正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院子里练功、吊嗓。

她年少时,县里逢年过节来了戏班,芝娘子也是会跟着去听戏的,只是进了梁家就没这自由了;现下时隔多年再见到来县里唱戏的戏班,芝娘子虽已没了当初追着听戏的心境,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津津有味看了会儿,芝娘子一时兴起,转头朝屋内道:“猫三大兄,你说你以前常去府城听人说书,那你去听过府城里唱的戏没有?”

“听倒是去听过,只是无甚意思。”猫妖大大咧咧地趴在床上,懒洋洋地道,“铜锣声又吵,唱得又拖沓,不如听说书人讲故事爽快。”

芝娘子听得失笑,她倒是忘了猫儿怕吵这一茬。

洗了脸、换了下了满是汗渍的里衣,腹中空空的芝娘子抱上猫,去前堂买些吃食。

才刚从月亮门进了前院,芝娘子便望见一辆马车横冲直闯驶进院内,停在戏班子租住的那两间通铺前。

芝娘子好奇地抬眼打量,却见驾车人骂骂咧咧地跳到地上,从车里拖了个半死不活的半大孩子出来,丢到急匆匆围过来的班主面前。

芝娘子脚步一顿。

她虽只是半路出家的毛脚大夫,好歹也义诊过不少病患,眼力还是有的。

给拖出马车那半大孩子,胳臂的位置明显不对,不是脱臼就是肩膀骨折了。

只是……驾车人和那戏班的班主,却都不关心地上那小少年伤势,一个忙着破口大骂,一个只顾着满头大汗地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芝娘子微微皱眉,她现今孤身一个在外,没有耿小旗亦没有北山卫军士助力,猫三大兄又是只来保她安全的,实在不好多管闲事……犹豫了下,还是收回了视线,只埋头朝前堂走。

快要走出穿过前院的这条小路时,那驾车人猛然提高的骂声传到了芝娘子耳中。

“少扯闲篇!要么让九岁红去给我家大爷端茶赔礼,要么你们这破烂班子趁早收拾东西滚蛋,没第三条道!”

一脚踏进了前堂门廊的芝娘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安逸地趴在她怀里的猫妖抬头看了看芝娘子青下来的面色,又扭过脖子看了眼戏班方向,奇怪地道:“芝娘子,你听懂那几个人在吵什么了?九岁红又是什么?”

“是……登台唱戏的角儿的艺名。”芝娘子低声道。

“哦,是与说书人一样讲故事的人啊。”猫妖点头道。

芝娘子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匆匆与伙计买了份饭食,又抱着猫回了后院。

略垫了垫肚子,前院那戏班从伙计那里打听到车马店里住了个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便抬着受伤少年求上门来。

芝娘子听到敲门声,起来开了门,先前在前院看到的那个被骂得不敢抬头的班主便不住拱手乞求:“娘子可是燕门女学医女?还请救一救人。”

芝娘子只是不太敢多管闲事,并不是铁石心肠,忙让班主将那小少年抬进她房中。

这小少年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确实是脱臼了,但接骨这种手艺活,戏班里的武生都能做,不用求到她头上;到抬进来时,那脱臼的肩膀已是接回去了。

但……这少年仍然昏迷不醒,呼吸微弱,体温略高于常人,离得近了还能嗅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芝娘子微微皱眉,伸手脱下少年外衣。

果然,完好无损的外衣下,这少年的中衣早已经破破烂烂、血迹都成了深黑色,显见得是结结实实挨过鞭子。

芝娘子心中不忍,抬眼去看班主。

班主额头上有冷汗,嘴唇哆嗦了下,硬挤出个讨饶般的苦笑:“这小子明明该有一番富贵,偏偏气性太大,得罪了贵人,这才吃了苦头……还求娘子救他一救。”

芝娘子摇摇头,没有追问什么,只把药箱打开,细细为这少年处理身上鞭伤。

大半个时辰后,戏班抬着少年千恩万谢地离去,趴在窗台上看了半天的猫妖才开口问道:“那人说得好生奇怪,既然那人族小子该有一番富贵,如何又被打得这般凄惨?”

芝娘子只苦笑着摇头,实在无法与这不通人事的猫妖解释。

收拾好药箱,看了眼外面天色还早,芝娘子便准备动身,去她还记得的邻居亲朋家说扩招事。

她披好了外衫,伸手去抱猫时,猫妖却不让她抱,而是自个儿跳到地上:“你力气不大,抱来抱去的也累,我自己走就是。”

芝娘子迟疑道:“这……”

“你是怕我被人踩着?这个容易。”猫妖骄傲地挺了下毛绒绒的胸口,眼睛一闭一睁,原地变成了个清清秀秀的小童,得意地叉腰道,“如何,我这手变化之法,与那些积年的老妖相比也不差吧?”

未修成道体的小妖,能靠自身做法短暂化作人身确实是需要几分本事的;奈何……芝娘子压根不是修行中人,不懂这些精妙处,呆呆地盯着猫三大兄化的小童发了会儿愣,才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是要她夸奖几句,连忙干巴巴地奉承道:“不差、自然不差,大兄真是厉害,竟然能变得跟真人一般。”

猫妖:“……”

猫妖有些泄气,意兴阑珊地挥手道:“得了,你要去哪,咱们赶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