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一同笼在头纱下的法海轻轻弯了弯眉。

向来冷淡的凤眸在这时终于染上了难得的温柔气息,仿佛独立千年的冰霜,终于寻来了让他融化的一缕春风。

而此刻春风就在这里,让他满心温柔。

“好。”

法海的声音低低,尾音还带着沉沉的哑。

他蓦然离开回到灵隐寺其实本就是迫不得已。

在幻境之中,他需用寒潭来压制的身上法力一直都出于即将脱缰的状态。

从幻境出来之后,原本极力压制的至阳法力如体内炎火般朝他反噬。

可是在这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薛青伤心了。

薛青始终盯着法海,在终于等到法海的回复后,先前忍不住提起的心稍稍回落了一些。

他轻声呐呐了两句:“就应该这样嘛。”

声音很低,却几乎要撞人心底。

法海让他等,可是他等不了了。

他讨厌未知结果的等待,不想要虚无缥缈的承诺。

他总是会想到梦境中的那名少年,少年等了很久,但最终也没有等到他想要的。

双手还被束着,所幸薛青就把脑袋撞到了法海怀中。

温暖的大掌包住了他的手腕,手指动了动,薛青感到一直束缚在手腕上勒的他手疼的绳索被缓缓解下松开。

而手腕被解开的那一刻,有人将他搂到怀中。

“我们一起回家。”

声音落在耳边,而唯一的听众倚在他的胸膛前。

“这……!”

原本闲倚在座椅上的宁无恙不可置信地站起了身。

眼前的画面令人难以相信。

在黑压压的人群注视的祭台中间,出世不染尘埃的冷面僧人弯下腰,将本应被诛杀的妖亲密地搂至怀中。

仿佛那不是他要亲手杀死的妖,而是他挚爱的爱人。

本用来遮挡恶妖的头纱此时掩在他们的头上,反而像一层半遮半掩的盖头,不动声色地宣告这隐晦秘密却盛大的爱恋。

明晃晃的昭示天下。

“怎么可能!”

这副场景就像针一般刺向他的眼睛,宁无恙从牙缝挤出愤怒的气音。

他原以为……他原以为……

他原以为对法海而言,薛青也不过当初伸手救援过的一只小狗那般无足轻重,就像曾经被帮过的自己那样。

况且薛青竟是妖,之前还掩藏身份大摇大摆进了灵隐寺,这等欺瞒加上妖的身份,若自己是法海,定要将两罪并重,将其千刀万剐了。

更不用说薛青此时的身份是钱塘城害人的恶妖。

再不济,也应按照众怒处死才对。

但是如今怎么会是这幅景象?

宁无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法海疯了?

他转过头去看身边的于壹,苍白阴郁的脸因为情绪而变得狰狞起来。

“我看错了?”

于壹不知怎么回答,只木讷地低着头。

“我让你说话啊!”

宁无恙将自己手中的扇子扔出,坚硬的扇柄直直砸在于壹的脸上,砸的于壹偏过脸去。

然而于壹像是感受不到疼,顶着脸上的伤口木愣愣地转过来。

“主子……”

他呐呐。

可是看到于壹这个模样,宁无恙郁结在胸膛中的怒火更重了。

是在可怜他吗?觉得他是个疯子?

宁无恙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抓起桌上的茶盏正想再砸,但是楼下一直死寂的人群突然传出来阵阵惊呼,还夹杂着震惊到极致的吸气声。

又发生什么了?

宁无恙将扔茶盏的动作一顿,他转过身,朝楼下看去。

只听见一声冲天的凤鸣,将众人的惊呼声全都压了下去。

顷刻一团火红色的大鸟展翅腾空而上,光下闪耀的羽毛宛若燃烧的火焰夺目,巨大的翅膀展开,宛若能遮蔽天日。

是鸾鸟腾飞。

僧人抱着怀中的妖乘在展翅的鸾鸟背上,宛若御风而飞。

而前面遮挡在脸上的头纱因为动作掉落,顺着鸾鸟翅膀扇动而带起的风飘落,像一片落叶缓缓坠落至人群。

底下众人皆抬首遥望,却还是看不清头纱落下后妖的真实面容。

只能看到今日刺目的阳光还有鸾鸟羽毛上的发光,亮的仿佛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除此之外,还能勉强看到的只有那妖将脸埋在了僧人的胸膛,好像漂泊无依的小兽终于寻找到了他所能依靠的地方。

鸾鸟飞的太快,只拍一拍翅,便就瞬行到另一处,祭台周围的人仅能看到二人一鸟将要消失的背影。

直到鸾鸟的背影消失了,围观的百姓也呆了许久,不敢相信前面发生的场景,久久不能回神。

法海大师那传言……居然是真的?

堂堂一位高僧,竟然真的和妖坠入爱河了!?

终于回归神来的百姓哗然,纷纷讨论起来,并且奔走相告。

灵隐寺的高僧法海与妖私奔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钱塘城。

而完全被忽略掉到的慧源显然还没真正反应过来。

被找到时,慧源还在一寂静处面对着墙怀疑人生。

似乎和周围的还在肆意讨论的百姓格格不入。

他还是没想到,明明还只昨夜师弟刚向他袒露了想要还俗的念头。

在回禅房之后,慧源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慢慢消化接受了这个消息。

不就是还俗嘛。

和师弟呆久了便也就以为他是没有半点俗心的仙人了,但若是还俗,想想也不知没有可能。

只是不知到时如何和师父静玄交代,慧源以为,静玄是将法海当作亲传弟子,未来活佛来培养的。

不过佛缘本不能强求。

然而今日,现实又给了他沉重一击。

师弟就这么跑了?

他等下回寺还怎么交代。

慧源盯着斑驳的墙壁,心如死灰。

这一切还是太突然了,不如先去附近买壶酒痛饮一番。

慧源转身,决定去附近的酒楼。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传来几声惊呼。

“灵隐寺着火了!”

宁无恙不想去看楼下混乱的人群,他死死盯着那两人乘着鸾鸟飞走的身影,紧握着手中的茶盏正要朝鸾鸟飞开的地方砸过去。

“世子——”

突然传来一声殷切的呼喊。

是王府上的管家,刚从高楼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宁无恙的动作一僵,转过身来。

“世子啊——”

刚一见到宁无恙,管家就整个人跪了下来,苍老的面上掩不住哀荣。

“世子快回王府吧。”

“老王爷,他……仙逝了!”

宁无恙的脸随着这话的落下瞬间变得惨白,好像连唇都失去了血色。

老王爷,仙逝了。

仙逝了。

这些词句拼在一起让他的头脑眩晕。

他似乎听不懂这话,可是视野却天旋地转,身子也几乎要站立不稳。

直到身边的于壹扶上来宁无恙才发现自己已然快要倒在了地上。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

眼前的场景泛出色块的颜色,呼吸越来越困难,像一尾缺水的鱼。

宁无恙努力张着嘴呼吸,却还是陷入一片窒息的黑暗。

“我们要去哪?”

在鸾鸟的背上,薛青还靠着法海。

从被他蹭的冒出褶皱的衣服露出狡黠的眸子,带着窃喜的一泓光。

说实话,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竟然就这样一同逃走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千万人的眼前。

他与法海,妖与佛。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私奔。

若他没有记错,法海不是说有事需做应先离开,怎么今日就这样与他一同走了?

薛青说出了他的疑问。

但听完薛青说的,法海只是回答了薛青的前一个问题。

“去灵隐寺。”

将一切事都解决。

将尘埃落定。

原本都有既定的计划,可是看到披着头纱被束缚的薛青时,一切都成了泡影。

没有什么比眼前人更重要了。

法海低下头,他们又接了一次吻。

在翱翔的天空和不尽的风中。

鸾鸟在空中挥翅,依言将他们带到了灵隐寺。

只是鸾鸟还未落下,他们就看到了座下的灵隐寺,正处在一片烈火中。

火势燎原,火星子几乎要烧到他们身上。

灵隐寺什么时候着的火?

这火又不似寻常的火,未曾将木质的屋子点燃半分,却是结结实实的依旧燃着。

乍一看去,整个灵隐寺已然全部被包围了。

鸾鸟选择在寺边的的一处空地停下。

法海和薛青刚一落下,庞大的鸾鸟便化为了一小团的小黄鸟,扑腾着小翅膀往薛青身上撞。

“啾啾啾啾!”

小黄鸟“啾啾”声直叫,薛青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才停下叫声。

两人和一鸟,便从灵隐寺大开的寺门进去。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寺中早已不见人影,火势诡异地蔓延,让人寸步难行。

蓦地,法海抬手,身后便传来一声人落地的响。

薛青这才发觉,原来前面竟有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转身看过去,一个人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身着暗红色的衫子。

在那默默躺了几秒,似乎才缓过来疼痛。

这人慢吞吞的从地上站起来,龇牙咧嘴着一张脸。

然而薛青却呆住一瞬。

“盛强……?”

他念出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自妖蛇幻境一别,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见了。

“你怎么在这?”

“这话是我要问你。”

红衣少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因倒地而沾惹上的尘土。

“不过今日,我是来取这群秃驴狗命的!”

毫无顾忌薛青身边的法海,盛强对着薛青露出了一个张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