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可直视，不可簪越

当魔力注入青铜门后，数以千计的机械齿轮开始缓慢转动，刺耳的咬合声咔咔作响，带动花纹，最终勾勒成一副奇怪的图画。

图画上，面容模糊不清的人型影子端坐于天之座上，背后隐约的光环或许是日轮的轮廓，而祂下方是，微小如蝼蚁的无数影子。

他们蜷缩着匍匐于地面，似是向他们的神灵奉献虔诚。

图画成型的那一刻，林顿微微皱了皱眉。

从青铜门画像来看，这只是很平常的，人们向神灵祈祷的画面。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在上面感受到任何的“虔诚”，更多的是以下方视角仰视上方的怒不可遏与无可奈何。

一般来说，创作者在创造某种能够“传播”的物品或文字时，常常会捎带些自己的个人情感。

所以这位传奇冒险家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他认为的，最震撼的场面里，用零散拼凑的碎片，藏起“不敬”之心？

“小黑小黑，我们现在进去吗？”

来自甲贺忍蛙小心翼翼的问询打断了林顿的思绪。

抬眼看去，那副画像已经随着青铜门的打开而消失，露出掩藏其后的深邃甬道。

甬道深不见底，没有光源，林顿试图以自己超过五十点的智力向下探测，但没有结果。

从他身上传出的探测波动刚一触及入口，便像撞上橡胶薄膜似的反弹回来。

摇摇头，林顿没有自不量力地强行入侵，只简单招呼了句玩家。

“走吧。”

随后，一跃而下。

玩家们互相对视一眼，也跟在他身后跳了下去。

甬道很黑，也很长。

但在林顿与玩家们于深不见五指的空洞中跌落时，他们心里忽的升起一抹奇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是莫名其妙，想要用语言来描述的话，很难解释的清楚，但来自第六感的直觉告诉他们，几人所在的空间，已经发生了变化。

“啪嗒——”

靴子轻巧地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之而落的，是几个玩家屁股着地的“扑通”声。

“我超，这儿居然没水，万一摔死了怎么办。”甲贺忍蛙捂着屁股，抱怨出声。

“就是说啊，没水也得整点稻草吧。”

暴龙战士也把脑袋从不知道是谁的怀里拔出来，暗暗埋怨策划。

《天理国度》是有摔伤惩罚的，而且是再高防御再高魔抗都抵挡不住的真实伤害，当高度到达某一個点时，必定死亡。

几位玩家在猝不及防间屁股着地，血条无可避免地减少了一些，这要是再高点，指定得先回泉水里洗个澡再出来。

稍作休整后，他们抬眼看向林顿。

由于前方甬道有着光源的存在，他们能很清楚地看到他身上没有任何狼狈的意思存在，很是自然，不由得再次对小黑神秘莫测的实力感到惊叹。

“小黑小黑，前面会有危险吗？”

深吸口气，林顿不着痕迹地把属于靴子后跟的碎片踢到一边，随口道。

“危不危险，要看你们的意志坚不坚定。”

几位玩家一愣。

“意志？”

林顿点点头：“作为可以说是整片大陆上最有名气的冒险家，雷先生从来不畏惧任何未知的危险，而究其原因，他在他的冒险手册里有所解释。”

“——人类谱写历史赞歌的笔墨来自勇气与智慧，而我，恰巧两样都有。”

他指着前面唯一一条道路说：“接下来，我们只需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路上，你们会见到无论外表还是威势都显得恐怖至极的魔物或魔兽。”

“在这段路上，我无法给你们提供帮助，只能提前提醒你们——既然握紧了手中的剑，那就，去战斗！”

“去.......战斗。”

玩家们似懂非懂，凝重地点点头，脸色像是很认真的样子，可林顿仍然在他们眼底看到了一抹轻视。

叹了口气，林顿有些无奈，但也没有再次重复的意思。

作为玩家，他们在面对“游戏数据”时有着自身难以察觉的高傲，加上无惧死亡的特性与疼痛感的减少，所以就算再怎么提醒，他们也无法认知道，接下来他们要经历的，到是什么样的大恐怖。

甲贺忍蛙是第一个踏入通道的选手。

天生的自信与优渥的家境让他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游戏里，向来都所向披靡，可在他真正踏进通道的范围内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一瞬间，他已经不再身处秘境，而是来到了无尽的荒原。

荒原之上，灰黑色的太阳刺地皮肤生疼，热气从大地袅袅升起，扭曲视线里的空间。

甲贺忍蛙试图通过大脑传递信息电流迈开脚步，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热空气之中，那个歪歪斜斜，扭曲不清的影子。

它的体积很庞大，像是从天际线上倾泻而下的黑色瀑布；它的质量也不低，大地都在他的脚下颤抖崩溃。

当它转过头来的那一刻，甲贺忍蛙看见幽冷的白色火焰在它的瞳孔中熊熊燃烧，那一瞬间，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的世界即将化为雪白一片。

而就在视野即将花屏的刹那，甲贺忍蛙的脑海里响起了林顿的话。

“握紧手中的剑，那就要去战斗！”

可是.......

甲贺忍蛙没敢抬头再去直视那物种不清，名字不详的恐怖生物。

他，打不过的吧？

人类天生便拥有着对巨物与未知的恐惧感，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似乎已经不再是什么“游戏数据”而是真真正正的，如外神一般，令人连直视都无法做到的“生物”。

这种生物，对于肉体无比弱小的人类来说，有着源于血脉的压制，不可能有普通人能在它的面前昂首挺胸！

深吸口气，感受着自己几乎要逃离胸腔的心跳，甲贺忍蛙几乎咬碎了牙。

可就在他脑海中闪过“赶紧跑”的想法，并准备传输到肢体上时，他的身体，没有听从他的指挥。

人是趋利避害的。

在极度恐惧时，身体会在本能的引导下做出剧烈反应，无论当时的状况如何，身体的一切能量供给都会优先提供给大脑，用来抵抗这种恐惧。

在这种状态下，人体内贮存的能量将会以一个极其恐怖的态势开始消耗，而人能拥有的能量又是有限存在的。

一旦将大部分能量都提供给大脑，那么身体机能所接受的能量就将大大减少，这就导致，部分身体机能将无法维持正常运作，也就无法完成大脑所发出的指令。

“我该......怎么办？”

甲贺忍蛙终于意识到小黑的提醒背后，究竟蕴藏了些什么。

“小黑说的，我要去战斗，我要战斗！”

深吸口气，甲贺忍蛙艰难咽下口腔内的铁锈味。

“人，确实很难做到，可我，是玩家啊！”

“——大不了，死一死啊！！”

林顿微微抬眼，观察着进入通道内的玩家们的表现。

甲贺忍蛙怒目圆睁，一副谁抢了他老婆似的癫狂模样，嘴里还大声嚷嚷着估计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奇怪话语；暴龙战士倒还好一点，只是翻着白眼张大着嘴，口水流一地而已，不过很快他就擦干了口水，拿着法杖化身狂战士，左敲右砸，差点没砸到旁边的甲贺忍蛙。

至于醉家三朵花的表现，到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在经历过最初的腿软打滚后，这三人脸上立刻挂上了说是变态也不为过的笑容，还不断高声喊着“来啊！来蹂躏我！不要怜惜我”之类的诡异话语，让林顿不由得将自己所在的位置，挪地离他们远了些。

“还不错。”

林顿还算满意地为他挑选出来的玩家做出最终评价。

旋即，他舒了口气，也准备进入通道。

然而，就在刚要迈开脚步的时候，林顿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迟疑。

“如果......有其他的危险，怎么办？”

这次出行，他并没有带上他所拥有的最强战力，艾瑞丝。

就在昨天，艾瑞丝的排名被人打下来了。

不是他人，正是这些第四天灾。

艾瑞丝的行为方式向来比较耿直，除了在面对林顿时偶有口不择心，但在对他人的态度上，少女的态度从来都和钢板没什么区别。

而这种行为方式，不仅限于人际交往中。

作为正经的骑士，艾瑞丝的战斗方式一直都属于大开大合的那种，因为骑士们的最终目的地，或许会是在战场上。

所以，除开魔物，骑士小姐很少对上手段诡异的敌人，葛丽温已经算是她见过的，最难缠的对手了。

可玩家们不一样。

作为玩家，他们为了达成目的，从来不吝惜于各种手段。

艾瑞丝相对于玩家们来说，实力很强，但同时，观察力出色（指喜欢拿着录像反复观看）的玩家们也能很轻易地发现，她特别容易被激怒。

这在战斗中，是极为致命的，尤其是当面对百无禁忌的玩家的时候。

所以，从来都是下克上的骑士小姐，第一次成为了反面教材。

在落败后，由于因为暴怒而燃烧属性点，释放【裁决】的艾瑞丝虽然没有失去全部战斗力，但也远远比不上全盛时期，林顿想着反正这次秘境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战斗，便让她好好休息。

只是，当真正要面对危难时，林顿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她。

深呼吸，林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光逐渐凝实。

没有艾瑞丝，他的战斗力下跌一大截是肯定的，但这并不代表现在的他在需要战斗时，毫无还手之力。

在拥有【红莲魔法】与背包里大量的一次性人偶后，他已经不再是繁花国度时的他了。

况且，这次出行，他也并非孤身一人。

摩挲着待在手指上却无法被人看见的戒指，林顿轻声呼唤。

“老师。”

“嗯？”魔女小姐清脆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您觉得我能走出去吗？”

“那肯定啊！”维娜的回答迅速而肯定，“我徒弟有的勇气，比无尽之海里的水还要多好吧！！”

笑了笑，林顿轻声回复。

“我也这么觉得。”

旋即，他迈开步子，沉重而坚定地走进甬道。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他踏进通道的那一刻，地面之上，一个拿着羊皮纸的人正盯着无尽深邃的入口，脸色微寒。

那人捏紧羊皮纸，喃喃自语。

“真厉害，有本事，居然要抢在我前面，要拿走我的东西。”

林顿睁开双眼。

灰黑色的天际见不到一缕金色阳光，旋风卷着荒原上的沙尘冲向天际。

远方，无数身型庞大的怪物随着客人到来缓缓苏醒，他们面目狰狞，血肉腐烂，深可见骨。当他们整齐扭转视线，将目光投向这位不速之客时，林顿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被来自地狱的魔鬼围观打量，待价而沽。

眉眼微抬，林顿没有去管自己比起平时起伏更大的心跳，默默环顾四周。

从人类的角度来说，腐烂的肉块、庞大的巨物、破败的世界以及无法直视的死亡，都足以对个人并不宽阔的世界造成极为沉重的打击。

这也是为什么冒险家会将“勇气之路”里的幻象，设置成这个样子的原因。

只是，将幻想设置成死亡生物确实能让普通人感到恐惧，畏缩不前，可对于死灵术士来说，却完全感受不到这种气氛存在。

他狂跳的心，只是因为兴奋。

死亡，无尽的死亡，破败不堪的世界与破碎的灵魂幻影。

这里每一样存在都令根源为此的死灵术士感到亢奋。

林顿的灵魂正在颤抖，狂热的波动时刻在为大脑传递一个信息。

“这里，是我的世界。”

手掌虚握，他捏紧独眼手杖。

【您的力量获得提升】

“看来，今天运气不怎么样。”

低声呢喃，林顿微微合眼，来自真正神灵的辉光在他身上闪耀。

【恢弘时刻·神灵启示】

下一刻，他再度睁眼。

随着男人睁开眼睛，这片荒原本就不多的光再度陷落几分，魔神，真主，以及死与生交织而后的“非凡”在他眼中流淌，迸发着如无尽海潮般的未知恐怖。

巨兽们本来正在低头俯视他，可在目光即将落到男人身上的那一刻，它们的视线却越过了男人的所在，越来越低，越来越近，被逼迫着不得已俯视自己的胸口。

它们很强，气势齐天，可在这份气息面前，它们不得不垂下自己高傲的头颅。

神灵威势，不可直视，不可簪越。

林顿眉眼轻抬，迈步向前。

所过之处，众生匍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