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嵇疏年,是榕城嵇家的小儿子,二十六年前我出生的时候,榕城还是座以秘术兴盛的大城,榕城是北汉最南边的一处防线,所以极受国君的重视,调遣来往守城的都是负盛名的上将。届时秘术还是城中的流传术,几乎所有大派家族的子弟都有所传承,寻常的人家只要请得起秘术师,也可以学。”

“嵇家在百年前也有自己家的一套术学,但是自我曾祖父那一代就衰落下来了,等传到我,已经不剩多少东西,大可以说是家道中落了。但嵇家和城里最大的秘术家族陈家在百年前曾是深交,连两家秘术都有互通之处,陈门后人闻嵇家败落至此,心有不忍,告诉我爹可以秘密送一个儿子到陈家作学门弟子重修,那时我大哥二哥都十几岁了,已经过了修习最好的时候,于是我爹爹将我送到了陈家。”

“我只到陈家学习了半年,祸事就发生了。毫无征兆的大屠杀,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所有榕城里修习秘术的家族和其门下弟子,无一幸免。而我却因为不是正式拜入陈门的弟子,名字不在传承册上而逃过这劫,来的人也不会知道我会是陈家的弟子,所以我偷活下来了。”

“死了八百九十四个人,北皇都来的人把他们尸体扔进离江的那天,我就躲在渡头边的舵口上,一个一个数的。”

嵇疏年再抬眸时,他浅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藏了无数山峦,当有光照进去的时候,颜色就显得更浅,他说:“这事情来得太突然,榕城历了个翻天覆地的大转换,原先的名门望族一夕之间被屠尽了,中下流的民层哪里还敢在榕城住,宁肯换地重组做流民,都不愿意再留在榕城。一时间失了大数人口,只有家谱根系深厚的家里搬不走,还留在这里。”

“之后就是离江怨气的事情,起先两年是好好的,但从第三年刚过了年,就断断续续地传出各种闹鬼怪事,离江边的脚夫和人家闹的尤其厉害,我去江边看过,就是死后的冤魂不忿,纷纷化成怨魂涌上来侵害百姓。我毕竟只在陈家上了半年学,虽然之后搜集了不少残册秘书,但实在没有学到精髓,哪能解决这种事情?后来大家都知道这事了,就提议去临边的楚国内找个有资历的大法师来驱鬼,法师请来了,也做了法,可这些怨气生的太浓太厚,大法师整整开了半年坛、做了半年法事,才把这些怨气压下去。为防止怨魂再起,法师直接做阵将离江封了起来,此后离江里也不再外渡用船,离江就作报废了。”

云凰把药熬上,知末也给慕凌上好了药,此刻一群人围在厅堂里,听嵇疏年讲。

“屠蛊案的第二年霁初女帝就登位了,她政绩清明,又愿意施行良策,虽是个女子,但颇有贤英之气,她刚即位时是有些反对的声音,但后几年都平下来了。她对榕城颇多安抚和携顾,不仅推减的榕城的税役,也对曾经那些大家族的侧亲有些照顾,四五年之后,榕城是好起来了,原先走掉的那拨人也好些愿意回来了,人们安稳生活着,好像回复到了几年前的时候,而我不肯放弃秘术,仍在暗中偷偷修习着,几年中也算窥得了些许小法。”

众人听着,都随之松了口气,解决了怨魂之患,榕城在五六年中复成百废俱兴的状态,似一切都在好起来了。

“此前离开的人在往回走,也有外城许多下三流想要讨生活的布衣流进来,榕城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嵇疏年之前说话的时候,手里一直把握着他的笛子,说到这里,他缓慢地搁了笛,说:“一直到第六年,那年中元节的夜晚,城中竟然出现了死尸。最先见到的人是在离江边看到的,他当时就被吓破了魂,连滚带爬地跑回城里大喊大叫。大晚上的,又是中元节,人人都以为他是撞鬼了胡说八道,这东西又只有他一个人见过,所以无论他怎么说,别人都不相信,在那阴邪的日子里,也没人愿意真去离江边看看。”

嵇疏年垂下眸,地说:“但我去了,他才一说完,我就匆匆择近道跑去离江看了。我赶到离江的时候已经很晚,那晚的雾结的尤其可怕,浓厚得像不见天日的流动底渊。阴诡邪气纵生,我想其中一定生异了,但是没见到他所说的死尸。我施法试图探一探这邪雾,但法术一施过去就被反打回来了,我再三变幻术法,都不能窥得一二。我的能力太弱小,根本无法抵抗这诡变,所以我想我先回去,等到明天天一亮,我就再去楚国,找一找当日做法镇压的大法师。”

说话间嵇疏年看向云珞,云珞看见他眼中的悲戚,心中一凉,他语声悲凉:“等我再次回到城中,满城都被死尸包围了。”

云凰不由惊讶出声,知末也禁不住地倒抽几口气,云珞和君琛蹙着眉,听嵇疏年往下讲。

“满城的百姓都被吓坏了,那些死尸鼓白着眼睛,满身都是尸变的恶臭。逢人就抓、见人就咬,寻常百姓不会术法,打不过这些死尸,只要被他们抓住就是一顿乱咬乱噬,而被咬了的人即使当时不死,几个时辰后也逃不过尸毒大发、爆体而亡的下场。我的父母兄长都是死在了那天晚上,他们本来都有些术行傍身,不至轻易落得如此下场,可他们看不过一个个横尸惨死的同乡,他们知道自己力量微薄,可还是出手了,最后却自己都没有跑掉。”

他说到这里已经哽声了,嵇疏年克制着自己话语里的咽语,说:“我是家里技法最高的孩子,可我回来得太晚了,我一个家人都没救下来。城中还有六年前侥幸偷活下来的秘术家族后代,一直藏匿在城里不敢现身,但事发时都站了出来,我和他们联手作法想要停下那些死尸。我们的法力只起微末之用,但好在快天亮了,那些死尸见不得光,通通退回了离江。”

“榕城彻底大乱了,剩下来的百姓蜂拥地要闯城门往外跑,可昨夜乱成那样,漫天都是死尸喷出来的尸毒,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染了毒了,这个时候放他们出去,祸害的就不是一座榕城了。但那些人哪里听得进去,挤破头拼了命的就是要往外跑,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施蛊控制了他们,连着一两个劝不住的会秘术的小少年,我持着技法高些,只要想跑出去的,通通给他们下了蛊术把他们定在这里。”

“天黑了死尸说不定就会再出来,我们只有这一天的时间,我让剩下的孩子留下守着这些百姓,自己独身前往楚国去寻大法师。可是楚国疆土广浩,想要一天之内寻到人,完全是件不可能的事,我们当时其实都清楚,榕城被逼到绝路了。”

云凰坐在嵇疏年左侧,她侧头看见嵇疏年目梢带泪,想找块帕子给他,嵇疏年婉拒了,只用自己的广袖上端拂过了泛红的眼角。

“我日驰百余里,把两匹马的钉马掌都跑烂了,可也只是无功而返。那日夕落我策马归来,已做好了与全城人同归于尽的打算,可那一日,我遇上了榕城的救世人。”

话说到这里便是大转折,所有人的注意都被这位“榕城救世人”给吸引去了,迫不及待地想听嵇疏年往下说。

嵇疏年继道:“我归城时日已落尽了,我很怕那些死尸已经跑出来了,所以尤为慌忙地往城里跑去。可我到的时候,原先被我们施法控制在城心的百姓竟然全部都消失了,整座城里甚至看不见一个人的影子。我当时整个人都凉透了,我以为是死尸上岸,把他们都害死了,可转念一想也不对,即使是那样,死也要见尸,可现在是连一具尸体都找不见了。正在我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喊的时候,我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他刚现身时我确实被惊摄到,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他震世惊绝的样貌、他通体的诡怖寒气,和他身上莫名的阴异气息,让我初见他时甚至比见了死尸还要害怕,我以为他是死尸案的始作俑者,甚至对他拔了刀。”

“但之后才知他是来救我们的,感幸他没有责怪我的无礼,只是很冷淡地告诉我,他已经暂时把离江的死尸封住了,街头上的那些百姓也被他摄了魂各自遣散回家了。他询问我事情缘由,我其实并不知道死尸的由来,只能将榕城里从六年前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他听完这些,告诉我,这些死尸都是八年前的死去的人异化来的,当日离江投尸引得众鬼生怨,怨气过深的亡魂不全入鬼道,而是留着一两缕残魄化成厉怨,初时他们力量太弱不敢出来造次,在两年后怨气成形蹿出离江来祸害榕城中的活人。而六年前大法师所说的镇怨封江也是半真半假,他知道这些冤魂怨怒深重、法力极强,根本不是人可以了结的,只能暂时把他们压住,是无法彻底根除的。”

“所以十八年前的离江怨魂,根本没有被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