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傅初发现宋枯荣已经不再插手家里家外的事,他不禁感觉到自己一个人有些力不从心。眼前他的小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女儿仍跟他赌气闹别扭,论容貌,论能力,尹溪文都远远比不上宋枯荣。慢慢地,他升妾降妻之心逐渐消减了。

书房内,他独自靠在椅子上抽烟,手上托着本书,两只眼睛却不知道在看什么,神情恍惚,愣坐着发呆。

老方端茶送进来,但看样子是有话想说,迟迟站在一旁不肯出去。

张傅初知道他想说什么,如今尹溪文诞下张家长子,宋枯荣的地位不稳,他们这些张家的老人,平日里受她张太太的恩惠受得多了,如今也杨雀衔环,想要替她考虑。

他伸出手朝烟灰缸内弹了弹烟,接着又叼回嘴里:

“太太回来了么。”

老方应道:“噢,回来了,太太已经回房了。”

张傅初点点头,又恢复那一番沉默寡言的模样。老方犹豫不决,但还是硬着头皮多了一句嘴:

“先生。太太……这几日好像身子不舒服,听后厨的丫头们讲,每次吃饭都剩下一堆呢。”

“噢……”他挤挤眼,张口吐出一团烟:“溪文刚生了孩子,她心里难免不高兴。再加上,上次我跟她说,等孩子出生,就让溪文做正房。”

“这……先生……”

老方想,这话他听了心里头都不得劲,更别说张太太了,她为这家幸幸苦苦操劳了那么多年,如今二姨太只是生了个孩子,就要将正妻之位取而代之。张傅初做这等过河拆桥的事,实在太不厚道。

张傅初接着说:

“不过现在那话不作数了。”

“啊?”老方一怔。

“张太太的这个位置,她还是得继续做。起码,要做到至宝长大。”

他掐灭了烟,扶着手叹气:

“当初娶她进门,就是看中她年轻,机灵,过了这么些年,倒是能印证我没看错她。她当年任性,自尊心又强,要我允诺她一辈子不纳妾。可谁知,结婚几年,发现她生不出孩子。”

“可我怎能没有孩子。我等到了今年,老方,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今,至宝出生,我这一辈子算圆满了。你也知道,我身体越来越不行,鸿华也走啦,我是不是也快了。”

他说着说着,就真像要随陆鸿华去了似的,声音越来越轻小,越来越无力。这边说完,那边就又掏出根烟,老方上前抢断他:

“先生!少抽几根吧!抽多了,睡不着觉。”

他笑了笑:“嘿嘿,戒了那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抽上了。瘾难戒啊,一旦放纵了一次,就不得了了。”

老方扒耳搔腮,拿他没办法,只能埋头叹气。落地钟摆荡来荡去,张傅初抬起眼看了看:

“我去看看她。”

张家夜灯闪照,满层金碧辉煌,他扶着扶梯登上了二楼。房中宋枯荣刚沐浴完,散着一头长发坐在梳妆台子前。

他推门而入,吓了她一跳。她如今是心中有鬼的人。

“吃过饭了么?”他走近问。

她挫着手背:“吃过了,在饭店吃的。”

他坐到沙发上,身上沾的烟味散进空气当中,宋枯荣赶忙起身去将窗户开开,她现在是闻不得烟的。

“你过来坐。”他说,“我让老方吩咐过了,不许他们靠近,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宋枯荣坐过去,她正好也有话要跟他讲。想来他是为了昭告她即日将升尹溪文做正房的事,那她就顺理成章提出离婚,如此也算一举两得。

他翘着二郎腿,两边长长的衣带绲边托在地毯上。

“阿荣,我想收回我上次说的话。”

她眉头一紧,方寸大乱:

“什么?”

他侧过头看她:“我要你继续做我的张太太。”

宋枯荣倏然站起身,她不知道张傅初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总之绝不是良心发现,或许只是因为他认为她还有利可图。

尽管是那样,她也不能自乱阵脚,她努力平息心绪:“我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愿意当个傀儡。”

“傀儡?”张傅初瞪着眼:“你应有尽有,什么叫傀儡?”

“是你自己亲口说,要让尹溪文做你的正妻,如今怎么?又离不开我了?张傅初,你以为人人觊觎你的张太太之位么?我告诉你,我宋枯荣不稀罕。”

“你!”他猛然坐起来,手指着她:“你不稀罕,你以为你今天的一切,是谁给你的!”

她最恨听见的就是这番话,她紧紧攥着手,站起来往别处走,总之不愿离得他近。

张傅初起身跟过去:“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如今在上海,你就是张太太,到你死,你也是张太太。”

她气得脸色苍白,

“我要跟你离婚!”

她回过头冲他大喊。

他昏了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唇边胡须颤了颤:

“你说什么?”

她强装镇静,义正辞严:“我要跟你离婚。”

他哑然失笑道:“你要跟我离婚?呵呵……宋枯荣,你疯了。”

他原地转了一圈,身子笑得抖动起来,他躬着腰凑近她:

“阿荣,你是忘了么?你没有父母啊。也没有兄弟姐妹。”

她两只眼睛含着泪,死死盯着他。

“这世上,你是无亲无故的,你忘了么?没了我,你又是谁呢?你无处可去,无人可依,无力自保,除非你就是不想活了,阿荣,你不想活了么?”

她泪如泉涌,哭得面目狰狞。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十六岁决意托付终身的人,是她同床共枕了十五年的丈夫。

他看她哭得伤心,心里又有了些底气,其实那些决绝的话无非就是故意恐吓她,让她明白她是活在他的庇护下,她永生永世都无法逃出他的高楼。

她咬着牙:

“你比冯义围更恶心。”

这样的讽刺并不能激怒张傅初。他甚至觉得这是一种隐晦的赞美,他该谢谢冯义围呢。他淡然一笑:

“冯义围。纵然他是个好人,如今也没有能力从我的手中带走你。”他抬眼:“更别说,旁的什么人了。”

他瞧她似乎已经哭没了力气,便准备转身出去。不用过多久,等她想明白了,认命了,一切自然恢复从前。

她浑身颤抖,一只手扶着桌角,另一只紧紧攥着,指甲都嵌进到肉里,流出丝丝的血,眼泪一滴滴潸然滑落。

“我怀孕了。”

她冲着他的背影,言之漠然。张傅初没说错,她疯了,她气得发了疯。

张傅初面色刹冷,定在原地,他惊愕地回过头,目露凶光,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她倚着墙壁,惶然瞪着他。他会杀了她么?然后再杀了陆庆归么。

他死死捏住她的下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一滴泪滴进他的左手虎口。

她啜泣不止:

“我怀孕了。”

他甩手打了她一巴掌:“胡说!”,沙哑着嗓子,声嘶力竭。

那一巴掌极重极响,打的宋枯荣半张脸立时红肿起来,嘴角流出一道血,她捂着脸,手掌上亦有被指甲嵌伤留下的血痕。

她回过头来大喊道:

“你的林萍香,你的尹溪文,都早早地背叛了你!”

“住口!”

他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拼了命怒吼:“说!是不是陆庆归!是不是!说!”

见她不说话,他一气之下将她狠狠甩向一边。可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却骤然刺痛,他咬着牙,用力按压着心口。

宋枯荣两手护着肚子,胳膊杵到了床角,疼得她直哆嗦。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故意挤出一个笑:

“你该在乎的不是我怀了谁的孩子,你该去问问你的尹溪文,至宝到底是谁的孽种!还有你那心心念念、一辈子吃斋念佛的林萍香,想来也把你骗得不轻啊!你一辈子,都活在了欺骗当中!”

“住嘴!住嘴!贱妇!”他握紧拳头指着她,四处张望,仿佛是在找什么,“我要杀了你!”

她歇斯底里:“你们张家如今,没有一滴干干净净的血脉了!张傅初!你要断子绝孙了!”

“贱妇!我杀了你!”

他拼了命地向她扑过去。

“呃!”

一瞬间,他遽然止步,定在原地,手掌用力捂着心脏,脸像一团被揪皱了的纸团,萎缩在一起,狰狞触目。

宋枯荣愣在那,错愕地盯着他。

渐渐的,他两腿打折,蓦然瘫倒在地。再也发不出声音。

“傅初?”宋枯荣皱眉,她看他忽然变成这副样子,吓得连忙跑过去跪在他身边:“傅初!张傅初!来人!来人!”

他张着嘴,睁着一双瞪得怵人的眼,眼珠子一动不动,浑身颤颤发抖。

“快来人!”她起身开门跑出去,在楼廊外大喊:“来人!老方!”

下人们全被老方遣去了外院,听到动静才急急忙忙跑进楼。

宋枯荣嚷喊:“快去叫大夫!先生晕倒了!快!”

一群人乱成一锅粥,都慌了神似的四处乱窜,有的跑上楼,有的跑出院子。老方步履蹒跚跑上来,见张傅初倒在低下,扑上去就一顿大哭。宋枯荣愣在楼廊外,吓得连连呕吐。

小梅扶着她下楼,她好像走失了魂魄,但仍记得的就是双手在前护着腹部。

她久久难以平复,看着张家上上下下的跑,尹溪文被吓得在床前嗷嗷痛哭。

她害怕了,他难道要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