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庆归接下陆家的担子以后,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家里的下人都说,小少爷身上的那股子劲儿越来越像从前老爷了。不同的在于,小少爷要更霸道,胆子也更大,他们都好奇,小少爷这是跟谁学的,思来想去,只能想得出一个人,张家太太。

可这么些天来,陆庆归在家时总愁眉苦脸的,就连对百禾都不怎么笑。还是常常发呆,坐着或站着,吃饭的时候发呆,看报纸的时候也发呆。

过去发呆是他在想念一些过去的事。如今他是在想未来,想得焦头烂额,却怎么也想不好。

他跟枯荣,难道要一直苟且下去么?

宋枯荣又何尝不在想这些。只是她似乎已经有了决定。她的心已经有了去处,无论去哪,她都不在乎,可在她的身边,有许许多多的人是要在乎的。

张傅初自回来至今再也没跟她同床共枕了,只是日日夜夜陪着尹溪文。

这段日子仿佛让她看见了十多年前的张傅初,甚至他比十多年前的时候还要更细致体贴,原来他也会那么在乎一个女人。

夜深人静,她披着毯子坐在榻子上看书,小梅正忙着给她铺床。

“你弄完了吗?”她问。

小梅顿了顿,回头说:“噢,好了。”

“那你过来,坐这。”她手指指一旁的椅子。

小梅没多说,乖乖走过去,像等训话似的正襟危坐着。

“你往后,想一直留在张家么?”

“太太在哪,我就在哪。”

“我问的是,你是想一直待在张家,还是嫁人。”

“小梅知道。太太在哪,我就在哪。”

宋枯荣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端正的样貌,坚定的目光。

她刚被送进张家的时候十三岁,旁的丫头还玩心未收,看见什么好东西都感觉新鲜的不得了,她就已经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派了,从不掺和那些关于主子的闲言碎语,不听不论,只埋头做事。因此常常受别的丫鬟排挤,好在宋枯荣一眼就瞧定她,将她从后院收到自己房中。

宋枯荣温柔一笑,说:

“我往后,不一定在哪呢。”

小梅听这话有些意外,全身被定住了一般怔在那,显然她对张太太即将要从正妻之位上掉下来的事并不知晓,她只知道张太太跟陆少爷有了私情,可她不相信,难道太太要为了陆少爷,离开张家么?

她问她:“太太要去哪?”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

“我是不想继续待在这了。”

“小梅,你理解我么?”

她不说话。她并不能理解。

“你觉得我跟陆少爷,卑鄙么?”

小梅猛地一抬眼,瞬时又垂下去,缓缓摇了摇头。

忽然,她又问:

“太太爱过先生么?”

宋枯荣知道小梅总有一天会问她这个问题。她低头莞尔一笑,将手中的书放下来:

“小梅,我爱过很多人。”

“但十六岁的爱跟三十岁的爱怎能一样,逼着自己爱上的人跟逼着自己不爱却任然爱上的人,又怎能相提并论。”

小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并不了解张太太的过去,只是那些年被飞来横去的流言蜚语砸进耳朵过一两句,她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一点。

张太太无父无母,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是哪一天,从前也只是一个富贵人家里的丫头。以至于她刚进张家的那一年,有很多人在背后说她,是衔泥燕变凤凰,丫鬟身子小姐命。后来这些嚼舌根的人,都被张傅初拖出去打死了。再后来,整个上海都干干净净的。

“小梅,如果有个人,把你从泥地里掏了上来,给你很多的钱,很多的呵护,还重新给了你一条金贵的命,说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你会不会爱他?”

小梅痴痴盯着她,点了点头。其实何须这些?对一个卑贱的人来讲,哪怕是一点点的恩赐,就足以令她愿意奉献一生来报答。她对张太太,不就是如此么?

“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只是一个玩物。”

“小梅,你要知道一件事,人可以穷,可以累,甚至可以卑微,但人不可以不是人。当一个人,沦为了玩物,就算她再金贵,也只是一件金贵的物品。物品没有血肉,只有不断变换的主人。”

“小梅,你要嫁给一个真正拿你当妻子的人,你们是平等的夫妻,能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就算死,也是携手死去。小梅,不要继续当张家的物品了,只要你想清楚,我帮你。”

小梅大概听明白了。可她还是摇头:

“我愿意当太太的物品。”

宋枯荣失望的看着她的眼睛:

江、梅。

她大概还是没有听懂。

“那我要是死了呢?”

小梅一怔,紧紧皱着眉,焦急说:“不会…那…我比太太先死。”

她笑出了声。她只知道小梅向来衷心,却没想到衷心至此。

这番言谈太过严肃,她心都堵得慌,便开始展开了笑颜呵呵地说:

“你觉得陆少爷怎么样?”

小梅认认真真歪着头想了想:

“小梅不了解陆少爷。”

“不过,他对太太是真心的。”

宋枯荣疑惑:“嗯?你不了解他又怎么知道他对我真心。”

小梅说不上来,她只是愿意相信陆庆归对她的太太是真心的,她的太太比从前要快乐许多,她想就是因为陆庆归。

瞧她沉默半天,宋枯荣也就没再继续问。和她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劝诫她尽早离开张家,离开这个金丝笼子。

宋枯荣知道自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走,若留她一个人在这,她定不能过得安稳。可那一句“我愿意当太太的物品”让她恍然犹豫了,如果条件允许,她一定要带她一起离开。

·

许多事,宋枯荣还没来得及告诉陆庆归,她想着,不是非说不可,两颗心能跳到一块儿,已经万分不易,她不希望其中任何一颗再有碎痕。

张金涵那日离家出走,一直到晚上,张傅初才肯舍下面子去林公馆找她。

张金涵在林家学打高尔夫,玩得尤其高兴。她心里是喜欢这里的,因为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昂着脸夸奖林琮仁:

“林叔叔,你家真安静。”

“你喜欢么?”

“喜欢啊。”

林琮仁贴在她背后,手把着手教她握杆:

“怎么,你们家很吵么?”

“吵死啦!女人多的地方,能不吵么!”

他哼笑了笑,故意逗她:“你这是在嘲笑你林叔叔没女人么。”

金涵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林家的管家忽然从后面走过来:“少帅,张先生来了。”

“哟。”他低头盯了盯她:“这下可保不住你了。”

金涵从他手里挣脱开,气呼呼的叉着腰,高高的像波浪卷一样的马尾在脑后晃了又晃:

“别让他进来!”

林琮仁将球杆递给一旁的下人,走到她跟前边说:“嗯……我可不敢。”

她大叫:“有什么不敢的!你还怕他?”

“好啦。”他摸摸她的头:“他老人家都亲自来接你了,你还不给他这个面子么?”

她仍赌气,其实也不全是赌气,她是真的受够了那个家,不想回去。

“难不成…你真想赖在我这里?”

林琮仁细细打量着她的脸,从眉眼至嘴唇,生得是真真精致,像个洋娃娃。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很奇怪,甚至隐约有些像她父亲看尹溪文时的样子。她本能地躲闪开,慌忙走到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那我……那我暂且原谅他吧!让他进来。”

林琮仁抿嘴笑了笑,随即两手插兜往外走:

“走吧。”

从林家回去后,张金涵还是跟张傅初整日不说话。她是打心眼里决定了,要气一气他,气死最好,气不死,也得气到让他没办法,主动向她低头认错。

陆家那边最近忙得很,陆庆归抽不开身,赌场盐厂铺子几边跑,大事小事全砸给他了。到这会儿他才领悟大哥为什么不要这大好的家业,合着是想在香港过逍遥日子。到头来,他是白费心机,去争了一样人家都不要的东西。

但每次他忙得晕头转向、累得想倒床睡个三天三夜的时候,他都会想想陆鸿华临死前说的那句话:

“你要好好的,陆家一定要越来越好,只有那样,你才能打回去。”

原来他们也曾父子同心。

一定要越来越好。

夜色正浓,张太太的车停在金鼎酒楼旁一处没什么人经过的旧巷子里,蒲苗在路旁呆呆站着,此时陆庆归正忙着在酒楼内应酬。

宴会结束,陆庆归站在门口目送一个又一个客人离开,然后就悄悄拐进到巷子里。

他前后看了看,确定没人后,一股脑窜上了车。

她朝他笑着说:“结束啦。”

他嗯了一声,然后迅速取下领结,解开几颗扣子,紧接着就扑上去要亲她。

宋枯荣急忙推着他的肩膀不让他靠过来:“大街上呢!别闹。”

“多少天不见了都,我还管大街上不大街上么。”

“不行。衣服穿好。”

“嗯……你不想我么?”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她不搭理,凑近闻了闻他的嘴巴:“你没喝酒?”

“没,喝不了。这两天喝伤了,昨天一回去就吐个没停,胃刚好,受不住。那群王八蛋,酒量太大了,我喝不过。”

“哦?”她边给他扣上扣子边说:“那他们不灌你么?”

她扣一颗,他解一颗,来来回回的,衬衫还是半敞着。

“灌了,不过我让阿准偷偷换成水了。”

她嗤嗤地笑,他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他就趁她不注意凑上去亲她。

她扭开他的脸:“阿准跟着你啦?”

“嗯。我实在忙不过来,他是个老实的,也很机灵。”

“嗯……”

“快点儿,别说话了,一会儿没工夫了。”他说完就伸出手在她的腿下摸索。

“唉呀,别闹了,我跟你说件正事儿。”她打断他。

陆庆归被急得一头是汗,长吁一口气,看她:“怎么了?”

“你觉得小梅跟阿准,怎么样。”

他一惊,看了看车窗外头,才发现小梅不在。他直起身子坐下来,靠在座背上:

“小梅愿意?”

她也坐直身子,语气低沉:“应该不愿意。”

陆庆归见她情绪不高,边拉起她一只手揉摸边安抚她说:

“没事儿,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她跟着你不是也一样过好日子么?”

“庆归,”她打断他:“可我不确定能一直带着她。”

陆庆归明白她的意思,其实他也允诺不了她什么,或许唯一能允诺的,只是永远不会背叛她。可背叛与否,在如此窘迫的境地下,已经变得十分无关紧要。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会一直带着你。枯荣,我就在这里,永远不离开。”

她凝望他:

“可你没法儿娶我。”

他仰起头,深深叹了口气。

“你跟他离婚,我就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