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家闹到晚上,陆庆归最后是被人抬进车里的。明明酒量差的要命,上回还说张太太呢,估计自个儿还比不上她。

一路晕头转向,走不出条直线来,就旁人搀着也费劲,临进到车里,头还撞上了车顶。他一边眯着眼一边推推搡搡地喊:“滚开!别拉我!别碰我!我能走!”

张太太跟在后头,连连对苏太太道歉:“真是添麻烦,这孩子酒量差,不好意思啊苏太太。”

苏太太倒很关切,对着那几个扶着陆庆归的杂役说:“唉唉唉,你们慢点儿!别跌着陆少爷。”又转过头来对张太太说:“害,这有什么的,别站着了,你也快上车吧,外头这样冷。”

“欸,苏太太留步吧,回见。”

“回见。”

她上车,见陆庆归瘫睡在一旁,嘴里还嘟嘟嚷嚷个不停:“别…别拉我!我自己能走!给我酒!酒…酒!酒呢!”

她翻了个白眼,“酒你个头啊!喝死你得了。蒲苗,去陆家。”

“陆家?我不去!”他忽然又大叫:“我不去陆家!不去…不去!”

蒲苗犹犹豫豫,回头看张太太,“太太…这……”

她斥道:“理他一个酒疯子做什么?去陆家!”

“是!”蒲苗立即调了头,开往去陆家的那条路。

陆庆归不乐意了,人一醉,就不讲理,这话是他自己说的,如今也体现在了自己身上。他直起身扑过去,一把将蒲苗的手从方向盘上打下来:“混账!本少爷的话听不懂吗!我不去陆家!”

张太太急忙凑上去拉住他,“陆庆归!你干什么呢你!滚回来!躺好!”

“我不去陆家!我不去!”他仍不松手,死死拽着蒲苗的双臂,蒲苗只好靠边停了下来。

明明是回家,他却说什么不去陆家,难道他从未将陆家当做是家么?一个“去”字,一个“陆家”,何其生分。

“不去陆家,你要去哪?!”她狠狠拍了下他的背。

“去……嘿嘿……”他头倚着身侧靠座,“七枫阁……去七枫阁!快!听见了没有!本少爷说去七枫阁!”他边说边扭蒲苗的头,把它扭正回前方。

“七你个头!”张太太一巴掌朝他的头打下去,他也不喊疼,皮糙肉厚的,果然是流氓体质。

她见他力气使得大,实在是拉不动他,无奈之下又狠狠捏了捏他的腰:“老实点!给我躺那!”

“啊。”他喘了一声,立时停歇下来,躺了回去,只不过是躺在张太太的腿上。

“你!”她看着他的侧脸,从眼下红到了耳根,以前听人说,男人喝醉了酒各不相同,有的只糊涂却不脸红,有的只脸红却不糊涂。陆庆归这蠢货,占了两样。

“我不去陆家,不去……枯荣……我不去陆家……”

她一惊,这小子真是醉昏了头,敢直呼她的名。好在声音小的像蚊子叫,但她还是怕蒲苗听见,赶忙掩盖道:“蒲苗,去禄和吧。”

“欸。”蒲苗乖乖调头。

陆庆归仍侧躺在她腿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听也听不清。

“枯荣……我不去陆家……他们待我不好……枯荣……”

她没听清楚,只迷迷糊糊听到枯荣两个字,便立即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捂了一会才发现,连着鼻子也一起捂上了,她吓得赶紧松开手,陆庆归憋得连连粗喘,她瞧着好气又好笑。

真想就这么给他捂死得了,醉成这样,还在想着去妓院嫖一晚。那天还口口声声跟她说,没碰她们,没碰她们,真是扯谎也不打草稿。

可她忍不住不看他啊,她轻轻抚着他的鬓发,细细观摩他的脸,神色平静的脸,却让人觉得那样复杂。

她什么时候才能从他的嘴里听到句完全真诚的话呢?

到了禄和,也是三两个男仆将他从车里拖下来,又一路艰难拖到床上。陆庆归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名正言顺的睡在张太太的床上,这处卧房,他一年前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就曾仔细打量过的。

不过他醉的太厉害,根本就不清楚这是在哪。只是一头栽进枕被里时,能闻到一股女人身上的香味。

“行了,你们下去吧,今晚陆少爷要在这歇下,你们留个人在下面看着。”她吩咐道。

“欸,是。”

下人们纷纷退下,将门关上。宋枯荣走上前,替他脱了鞋子,盖上被子。又一想,是不是得顺带将他外衣脱了去,这一身酒气的,定要把床被弄脏了。算了,过了今夜,命人洗了重新换一套就是。

她刚想走,却随眼一瞥,暼见了他侧边枕头底下有一只耳坠。她找了好久的一只耳坠,原来掉在了这里,她早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在这里掉了的,兴许……兴许是那一次被这小子戏弄的时候么?

她没多想,弯腰凑着身子去拿,头发一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

陆庆归胆大妄为了。他伸手一把搂住了她,她跌倒在他怀里,因不敢惊动下人,便没喊叫,刚准备挣脱时,却听到他喘着气说:

“宝贝儿,别走,陪着我。”

宋枯荣心里生气,想这混小子是把她当成什么人了?以为这是他的七枫阁呢!想着想着,她伸出手狠狠按了按他的脸,随后用力挣脱开,站直了腰。

这还没完,陆庆归清醒的时候像流氓,醉酒的时候更像。他抓住她的手腕,又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随即侧过身来,面对着她。

她一动不敢动。

他微微睁开了眼,凝视着她,手指轻轻掸了掸她耳边的碎发,喃喃道:

“那个小子,他到底哪里比我好?他待你,有我待你好么?他读书读得认真些,说的都是漂亮话,你就爱听那一套么?”

宋枯荣听得懵了神,心想他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他待她哪里好了?嘴里说不出一句真话,还讽刺别人净说漂亮话,他自己说的漂亮话还不够多么?只是……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口中说得那个他又是谁?她想了想……难道是……卢修月?

她两只眼盯着他,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纵然她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说了也是白说。

他微微睁着的眼,越来越迷离,脸上的红还是丝毫未消褪。逐渐的,他的脸慢慢凑近,越来越近,这样的举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也有所准备,难道……还是准备和上次一样,凑到耳边说几句挑衅的话么?

她瞪大了眼,好似在等。

他吻上了她的唇。

他竟敢吻她,他是真醉得不要命了。

她的唇像定住了般不敢动弹,可他却十分张扬,熟练又不停歇地,一边用力地准备掰开她紧闭的唇齿,一边上手去解她颈间盘扣。

醉成这般地步却还能如此游刃有余,怎让她不去信他是经验丰富、熟能生巧?

她蓦地将他推开,纵身站起,慌忙地系上已经被他解开了的那几个盘扣。

她吓得不轻,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见床上被推开了的陆庆归又恢复到了刚才的样子,乖乖躺着,没说话,也没翻身寻她,甚至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呼噜声。这才松了一口气。

宋枯荣怎么也没想到,陆庆归能做到今天这种地步,即使是酒壮怂人胆,那也不得不令人怀疑,他怂人胆的背后藏有几份真心。可倘若他真是真心,她又该怎么办?

她整顿好情绪,缓缓从楼上下来。

回去的路上,她反复推敲他方才说的那段话。她想,又不敢想,她信,又不信。陆庆归到底不是那愿意委屈了自己的人,且这一年来,早已踏遍了上海的青楼妓院,要说他真心诚意,反倒好笑。

算了,她还是权当他喝醉了酒,脑袋糊涂,把她当成了哪个用来酒后消愁的风月女子。等到第二天醒来,她只字不提,这事就当过去了。不过是让他那乳臭未干的混头小子占了便宜,她不计较便是了。

凭他自己也曾亲口说过,对她这样的有夫之妇不感兴趣,是啊,有夫之妇,她可是有夫之妇。即使那夫,徒有虚名,她也是有夫之妇啊!

陆庆归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由于一夜没盖被子,他是被活活冷醒的。一醒来,他觉得头疼,昨夜撞上了车顶,当时借有酒劲儿,不觉得疼,如今酒醒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清醒了一阵后,他才发现,这是禄和饭店。自己正躺在张太太的床上。

他猛然从床上跃起,努力回想了想昨夜发生的事,却怎么也想不清楚。都是些断了的片段,拼凑到一起连自己也不懂。

走下楼,他逮着前台的胖子问:“我昨晚在这睡的?”

胖子咯咯笑:“可不是嘛!少爷喝多了,走都走不直呢!还是我们哥几个把少爷抬上床的!”

“猪脑子!小点声啊!那么多人呢!”陆庆归打了下他的头。

胖子缩着脖子笑。

“你们太太呢?”

“太太?太太今儿还没来,昨晚把少爷送来后,就回去了。”

“噢……”陆庆归点点头。

胖子乐呵呵:“少爷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吃碗面条什么的?”

“不用了。我也回去了。”说完他走出门。

路上,陆庆归仍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却仍想不起来。只知道是从苏家出来,然后嚷嚷着要去七枫阁,后来……应是没去成。也是,估计张太太听到他说要去青楼,连扇了他好几巴掌呢。他摸了摸两边脸,倒是没什么感觉。

回到家,他先是准备洗个澡。站到镜子前,刚开始不觉意,可越仔细看,越是觉得不对劲,接着他仰起下巴凑近了看,他的嘴唇…好似有深颜色的东西。

他用手一摸,捻了捻,红色的,还带着些香气……

是口红?莫非……他真的去了七枫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