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有原因,你来跟我说说哪个男人去那儿没个原因!可你才多大,要是念书迟的,现在还在学校里头待着呢!你倒好,已经学会去寻欢作乐了!”

张太太气没消,话说的仍不饶人,不过陆庆归却不生气,要搁是旁人,对他这般嚷吵大堆,他早就翻了倍地骂回去,另还要再送几句更难听的话激怒一番。

他对张太太一直是不同的。如若要说出个因由来,他定会拿地位辈分什么的来做挡箭牌,可真正的因由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他向她身边挪了挪,坐离的她更近,撒娇似地说:

“婶婶教训的是!庆归不敢了,以后再不会去了。只是婶婶今日这般兴师动众的来寻我,却叫我看不懂了。”

“嗯?陆少爷聪颖过人,也有看不懂的时候。”她故意调侃他。

陆庆归笑笑,保持那样亲近的距离,放低了声凑到她耳边:

“莫非…婶婶是想我了。”

四下里格外幽静,此时就算再小的声音,同坐一车之中也是能听见的。小梅转了转眼,但身子一动未动,装作并未在意。

“咳!”张太太将他往边上一推,顾及小梅在场,她并没有扬声骂他不知礼数,而只是侧过脸狠狠地瞪着他。

陆庆归笑得跟流氓别无二致,伸了个懒腰就一股脑的躺靠在一边,两条长的不合时宜的腿费劲地盘在一起,抱肘眯上了眼睛,又说:

“婶婶当下不需要我,我现在啊,就是闲人一个。”

她瞧他那副不争气的样,就免不了暗自感慨自己的眼光独到,从第一次在禄和见到他,虽是打扮得人模狗样,但那样油嘴滑舌、说话一套接着一套的人,总不会有多单纯的心思。

这人呀,若是过于追求面子上的能耐,把面子扯大了,扯透明了,里头有多空,外人就全看见了。

这是张太太心里想的,她此时以为她已经早早的摸透了他。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她要做的还是替陆慕林鸣不平。

她说:“闲?闲你就去管管你自己家里的事。”

陆庆归睁开一只眼盯她,冷笑一声:“我家里的事?你是说陆家,陆家能有什么事需要我去管,我们家那老爷子可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哦!”

张太太瞧着他道:“那要是你姐姐的事呢?”

他眯着眼:“我姐姐?我哪个姐姐?”

张太太气地放高了声:“你亲姐!”

陆庆归一噎,睁开了两只眼,“她?她能有什么事?”

他觉得奇怪,陆慕林能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他去操心,无非就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该趁早议桩亲事,可这桩亲事连陆鸿华都不敢再当家,难道她想让他去做主,替陆慕林寻个夫家?

陆庆归越想心里越郁闷,她心地善良他知道,可也不至于抽出这样一个大空来去操心陆慕林的麻烦事吧。

张太太朝他那边坐挪了挪,大概离了个合当的说话聊天的距离,说:

“你二姐今天来找我,跟我说了些她在英国时的事。”

陆庆归一听到说今天陆慕林来找了她,惊地一屁股坐起来,

“她来找你干什么?”

“干什么?没干什么,给我送了件旗袍。”

陆庆归撇撇嘴,皱着眉,一脸的瞧不上:“她倒也学会了送礼。”

张太太嘲他,“怎么?你能做的事旁人就做不得了?”

“我…我那,我那酒可是珍藏品,旁人想买都买不到的。”

“噢,那你们姐弟倒是心有灵犀,她送的旗袍也是绝版,全世界就一件。”

“我……”陆庆归说不出话了,他知道陆慕林有些手段,只是未料想到她会来张太太这儿拆他的台。

他接着说:“算了,她送你什么我也管不着,不过你可别说我跟她心有灵犀,这词说出来,我要犯恶心了。”

张太太发笑:“人前你倒演的个姐弟情深,怎么,如今在我面前就不想演了?”

他不答话。关于他跟陆慕林之间的事,说起来要牵扯到许久之前,没什么意思,反而明表了他过去懦弱无能。陆庆归从不打算跟她说。

“没什么。你刚才说,她跟你讲了些她在英国的事?什么事?”

张太太转身问他:“你知道,她为什么铁了心的要拒绝你爹给她安排的婚事么?”

陆庆归摇摇头,“为什么?”

“她在英国有一个男朋友。”

陆庆归惊地瞪大了眼,陆慕林在英国有一个男朋友?怪不得,怪不得,那一切都能说通了,在外面偷偷相好了个野男人,回到家却瞒着不说,太好了,这对他来讲,可不就是件天大的好事!?

他转过身就要开门下车,张太太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他回头咧着嘴笑道:“这么大的事,我不得赶紧回去告诉我家那个老古董?”

张太太无语,白了他一眼斥道:“你多大了啊!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

陆庆归作出无辜相,“呃……你刚才还在说我年纪小,要是念书迟的现在还关在学校里呢。”

她冷脸瞪他:“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他立刻又乖乖坐正:“好好好,你说你说。”

她咳了咳嗓子,继续道:

“她还跟我说,那个人叫艾伯特·戴维斯。”

陆庆归惊地愣住了神,接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抿紧了嘴,皱眉又眨眼,始终不能平复心情。艾伯特……戴维斯?他得好好捋一捋,他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艾伯特·戴维斯,是陆庆归在伦敦街头的一家妓所里偶然间认识的一位英国军官。当时他正左拥右抱,香唇美臀做伴,因为不小心碰倒了陆庆归的酒杯才应接不暇地跟他聊了几句的天。

巧在之后二人也在不同的妓所里碰面过几次,只不过那都是短短几分钟的相识,却没想到这其中竟有这般难尽的缘分。

如果说那是他未来的姐夫,那最糟糕的还并不是他曾在伦敦妓所里见过他,而是那天在谊歌饭店里见过他。

陆庆归平复好心情后,问:“是……是那天你去接金涵小姐……那个饭店里的艾伯特?”

“难道就那么巧的重了名?还都是军官,都在英国。还有,陆慕林说他两年前离开她的时候说的就是去香港,金涵也跟我说过,他本来是在香港,不知因为什么才来的上海。”

“那……他有个那么大的孩子,还有妻子?”

张太太默了声。

她想起陆慕林声色俱柔地同她讲起那段罗曼史,字字句句都无形刻着情深义重四字。一边糊里糊涂的做了第三者,一边她还在不明真相,在甘心首疾。

她本不喜欢她,可眼下却平白无故替她伤心了。

陆庆归不伤心,他在心里头猜张太太想让他做什么。

他问她:“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去跟她说明真相?”

她没肯定。

“可,可我们现在并不能确定,她男朋友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啊。”

她抬眉看了看他,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仿佛想到了注意。

她坐直身子,面朝前,郑重其事:

“那我就去把他找来。”

陆庆归诧异,急忙问她:“你干什么?”

“我把他找来。让他站到她面前,如果是,那不用我们说,事情自然真相大白,如果不是,那…那最好,就当我们什么也没做。”

陆庆归不明白,“唉,其实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偏要管她那档子事?”

她冷眼睥睨他,说:

“就因为她送了我一件旗袍,行不行?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她好歹是你的姐姐,如果事情真是我们能预料到的那样,却偏要瞒着不说,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你心里就真的好受?”

陆庆归转过头不看她,心里想的是,就凭陆慕林从前对他做的那些,如今就算他幸灾乐祸也不算情理之外。

“好了好了,当我没问。”

张太太懒得理他,七枫阁那事还没过去呢,这会儿他倒硬气起来,“我看你,说正经事的时候你就垂头丧气没个好脸色,方才在七枫阁,你不是开心的很么?”

“你能不能不要老提那事了!我去那还不是因为你……”

陆庆归冲着她吼,虽是止住了,没有说完,但话说出去一半才觉意,半路后悔,已经晚了。

她瞪大了眼睛,气地愣住了神。连陆庆归竟然也敢吼她,还是为了件去跟女人寻欢这样的丑事。

他自知说错了话,便斜过身子,苦笑着向她赔罪:“我……我,我情绪不太好,刚才……”

“你下车吧。”

她冷着脸。

“我……我的意思是我,我并不是故意去那……”

“下去。”

她又添了一句。两句的语气都不像先前斥骂他时有那样昭然的怒意,然而比起来,这两句话却更叫他失落。

他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下了车。

背过身时,周遭一片昏黑,原是说了那么久的话,天都已经黑浸浸的。独有一处路灯下的光,他看着那束光亮,立身思虑,犹豫不决。

蒲苗见他下了车,刚上前几步就被他拦下,他冲他摇摇头,示意让他再等一等。

不知道是因为陆慕林的事令他感到烦躁,还是积压了许久的郁闷心情在作祟,此时他心里竟无端生出了委屈来。为什么她寻见他和人云朝雨暮之时,只是单单责备他少小无知,而不是…而不是伤心,或别的?难道就因为,她真的只拿他当个孩子?如果是,从前种种又怎能说得通?

她或许是真的不在乎罢,陆庆归在心里这样想,毕竟她还曾说过,他死不死都是一样。就连死不死都是一样,她又怎会在乎他去同人鱼水相欢,春宵红梦。

陆庆归像提了绳的线偶,打开车门就坐进去,张太太被他吓了一跳。

“我去那些地方,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我从不对你讲谎话,我心里有了人,是不假,可我作出那一副玩世不恭、风流成性的样子来,为的是让……让张先生不误会。”

他也不顾此时车上并非只他们二人,小梅在前面听得是一清二楚,张太太发了懵,不自觉瞥了眼小梅,见小梅仍一动不动。陆庆归是最浑然不觉意,他方才在七枫阁是喝了些酒的。

“你这下明白了么?”

他问她。

张太太扮出事不关己的模样,“怕,怕他误会什么?”

她一说完就后悔了,凭陆庆归的性子,话必得要说的明明白白,寸丝不挂。

他本来没想在小梅面前将话讲的太直白,要怪就怪她主动回一句问。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望着她,眼珠左右来回略略浮动,眸子晶莹,似有泪光,衬得他尤其诚挚、尤其殷切。

他回答说:

“怕他,误会我对你有觊觎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