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没掩饰,开心的笑了: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回有人跟她说“我带你玩儿去”。

祝大妈悄悄给祝良说:“到集上有啥好的、稀罕的,给你媳妇买点,摊上那种家,可怜,咱得让她高兴。”

说罢从怀里摸出手绢来,被祝良一把按住,“我有工资。”

吃了早饭,祝良就用自行车载着青叶出门了。

自行车是青叶的嫁妆,凤凰二八斜杠女士车,新崭崭的,太阳一照车圈就明晃晃的反光。

经过祝庄的大街,好多人端着饭碗在街上吃饭。

嘴上跟祝良打招呼,男的,女的,眼睛都直勾勾看着青叶。

连小孩都跟着自行车后面喊:

祝老师,你真强,娶了个媳妇真漂亮,人见人不走,鸟见鸟不藏!

青叶又想笑又觉得抬不起头。

祝良嗖嗖蹬车,很快把那帮小屁孩甩在了身后。

出了村口才说:“你还别说,这小孩子编的顺口溜还挺符合实际!”

青叶就笑,村里人还挺好玩。

路上有风,祝良感觉有些寒气,就让青叶把手插进他棉衣口袋里暖和。

青叶不,说:“路上人多,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好意思。”

这话把祝良都给听笑了,“你手放我衣服兜里还伤风败俗了?”

青叶非得不,“我把手插自己兜儿里也暖和。”

祝良有时候真搞不懂青叶,现在是有点搞不懂,以后就更搞不懂了。

就结婚两三年后吧,青叶有时候会主动提出新花样,祝良问她从哪儿学来的?

她就一脸无辜的说:“书上啊,画上啊,我学俄语的,欧洲的书很开放。”

“哪儿有这样的书?我怎么没见过?”

“世界上的新事物多了,怎么可能你什么都见过?你不喜欢?”

祝良只好老实回答:“喜欢倒是喜欢。”

青叶就捏住他的耳朵说:“祝老师,你为人师表,不如我自由,我教你就好了。”

现在让她把手插口袋,她反倒扭扭捏捏说“光天化日的怎么好意思”。

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她。

家里,素美正“刺啦刺啦”在沙子里抄着花生,祝大妈往灶里填柴火。

锅里的沙子飘飘荡荡飞起来,弄得她满嘴都是,上下牙一碰“嚓嚓”响,但素美还是憋不住张嘴说话。

“妈,你知不知道嫂子那种斜梁自行车多少钱?”

祝大妈咳嗽着说:“咳咳……不知道……咱庄上又没有人买过。”

“那总不能一千块吧?送了一千彩礼,嫂子就带来个自行车,我都替你跟俺爸亏得慌。”

祝大妈知道素美对送彩礼的事儿有点怨气,就不动声色的说:

“亏啥?虽说咱还没分家,但你哥从毕业到现在这四年里,往家拿的钱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五,他好不容易相中个姑娘,回家来心切切的让去提亲,人家就要这么多,咱能张口说不拿这钱?”

素美撇了撇嘴,说:“还是嫂子有福,祝民就给俺了五百彩礼,差一半了都。”

“此一时彼一时,你那时候五百都是咱十里八乡最多的了,”祝大妈依旧笑吟吟的,“再说了,青叶这算什么福啊?一千块是她爸逼她要的,是急着拿钱给他自己找媳妇的,说难听点儿,这就跟卖了闺女一样。”

素美就不说话了。

她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说完翻篇。

俩人把花生炒好,又从沙子里捞出来,放大框子里晾上。

约摸着就用了个把小时吧,自行车铃声一响,祝良和青叶回来了。

大伙都挺稀罕的,赶集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祝良就摇头笑了,带着三分无奈说:“看,赶个集,青叶这衣裳给摸黑了好几块,十来个婶子大娘围住她,打听料子哪儿买的,衣裳哪儿裁的,几块钱啊,问着还摸着。”

祝大妈就皱起了眉,打量青叶身上的枣红色棉袄,说:“还真是,都摸上手印子了!没事儿啊青叶,待会儿我给你洗,拧得干一些,半天就晒干了,不耽误你穿。”

青叶笑笑说:“没事儿,妈”。

把挎在肩上的包打开,说:“妈,我给你买了一盒雪花膏,你平常擦着点儿,手就不会裂口子了。”

祝大妈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说:“我一个老婆子,用什么雪花膏,你用你用。”

青叶坚持要祝大妈拿着,塞进她手里,祝大妈接过去一个劲儿感慨,“哎呀,这咋能让孩子给我买东西呢,真是!”

素美在那边眼巴巴看着青叶。

青叶这件衣裳是掐腰的,还带着一道道的金线,枣红色衬得她脸色更白嫩了。

再看看自己,头上裹着一块灰突突的破毛巾,刚炒花生弄得满脸都是沙子,本来就黑,这会儿更黑了。

人跟人咋就差别这么大呢?

“素美,给你的。”青叶拿出一个粉蓝色盒子,霞飞雪花膏,递给素美。

素美连忙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激动得当场就把盒子给打开了,拧开盖子在鼻子下闻了闻,叫唤着:“哎呀,嫂子,你还给我也买了,这……这得几块钱啊?这贵的很吧?真香,真好闻,我还不会用这东西,你教教我……”

素美这样子把青叶都给逗笑了,她微笑着的说:“你现在洗下脸就能用,很简单,来,我教你。”

祝良把买的糖啊柿饼啊放屋里去,祝大妈跟过去,悄悄问他:“这雪花膏都是青叶要买的啊?”

“嗯,她说要买,还非得用自己钱包里的钱。我也拦不住她。”

祝大妈就抿嘴儿很甜蜜地笑了,这媳妇别看年纪小,还挺懂事的。

过年那几天天气还不错,就是冷,干冷干冷的。

青叶是新媳妇,初一迎来一大波客人,又串了一大波亲戚。

这是你姨,这你是大爷,那是你嫂子,那个是你表哥……

青叶应接不暇,那么多个人,感觉谁都没记住,祝良让她跟在自己身边,他喊啥,她就跟着称呼啥就行了,然后就乱哄哄的坐一块吃饭,闲聊。

以前吃饭他们都是男的坐一桌,女的坐一桌。

祝良说:“让青叶跟我坐一块吧,人家城里人都是这样坐的,咱也改革改革。”

于是从这一年开始祝良家的规矩就为青叶改了。

亲戚们聊庄稼,收成,养猪,喂牛,青叶有时候听不懂,但她还是坐在那儿听。

亲戚们也会问她奇奇怪怪的问题:

—侄媳妇儿,你们地毯厂啥都干?听说还能把东西卖给外国人呢?

—祝良他媳妇,俺家闺女不好好上学,以后去你那儿扫地去行不?

—嫂子,听说你是说俄语的,那俄语的“吃了没”“我要吃肉”咋说?

好多刚结婚的姑娘嫌串亲戚麻烦,问东问西的,不熟还得聊。

但青叶一点也不觉得烦,看这些亲戚多好,见面了说说笑笑、和和气气的,没一个摆脸子给人看的,祝良也和他们说说笑笑。

多温暖呐,多安全呐。

她就一直兴致勃勃的挨在祝良身边。

直到初三早上,青叶脸色不自觉凝重起来:今天她该回娘家拜年了,给老太太,还有他爸戴爱国。

祝良两个车把上都挂了篮子,里面装了烧鸡、烧肘子,祝大妈说:“第一年回去拜年,礼不能轻。”

青叶早上起来就脸色不太好,早饭就夹了几筷子小咸菜儿,祝良问她是不是冻到了?

她就往他胳膊上靠了靠,带着鼻音说:“有点儿。”

青叶希望祝良说:“那今儿就不去了吧。”

可是祝良没说,他找出一条很厚的红色围脖给青叶一圈圈的裹上,裹得她只剩两只眼露在外面,然后推出来自行车,说:“我路上慢点骑,那样风还小点儿,吹不到你。”

青叶坐在后座上,祝良给她说什么,她都不吭声。

祝良就停车扭头看她,青叶把小脑袋往他背上一靠,豆芽菜一样,一动不动。

祝良心里有些明白青叶想什么,就反身拍了拍她的头,说:“咱们就去拜个年,一顿饭的工夫。”

青叶这才抬起头,睫毛扑闪着,两只黑亮的眼睛满是希望

的望着祝良,说:“我在家没敢跟爸妈说不去,怕她说我不懂礼数。现在就咱俩,没人知道,要不咱们不去了吧?”

祝良一下笑了出来,说,“你怎么跟小学生似的?要背着大人偷偷干坏事儿?”

青叶却继续追问:“不去行吧?我知道他们也没盼着我回去。”

祝良只好又退一步,“第一年,不去恐怕回来没法儿交待。大不了咱们放下东西就回来?不吃饭。”

他还是觉得那是青叶的亲人,一块生活了那么多年,虽然面目都有些可憎,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不相往来。

这是祝良第一次来青叶家。

提亲的时候按规矩他是不能来的,是他妈七拐八拐托了个媒人来。

媒人回去给祝大妈传话:“戴家这奶奶和爸都没别的要求,就要一千块彩礼,少一分都不行,还得快点送去。”

祝大妈吃惊不小:一千啊?这方圆三十里没有这价啊。这狮子大开口。

她跟祝良商量:良啊,你看这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