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花钟问,“你在生沈寄的气?”

“不,我不生气,我是觉得恶心。”阿星冷笑了声,转过脸来定定地望着她,她将酒坛放下,缓缓扯下自己的面罩,露出一张惊艳的脸。

“花钟,你早就能猜出我和你长得一样了吧?你不怀疑吗?没想过为什么吗?”

花钟怔了半晌,不知为何竟挪开了视线。

她当然猜到了,猜测阿星与自己或许有关系,因为她的眼与自己一般无二,她还日日遮着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只是阿星来得少,以她的性子,一定不愿说。

所以花钟没有问,或者说,心底隐隐有某种原因让她问不出口。

“花钟,看着我,好好看看我的脸,这就是你的脸。”阿星冷声道。

花钟扯出一个笑:“所以,我们是……亲姐妹?”

阿星眼神冷漠,一言不发。

花钟的笑容渐渐淡去,略有些无所适从地抬手挽了挽头发。

“阿星,我知你与我或许有关系,但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你不是足够了解我吗?你难道猜不到原因?”

阿星低头自嘲了声,拿起酒坛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滴落下来,如眼泪一般。

“是,我了解你……”

所以她当年才要将记忆剥离,只留给现在的残躯,而在黄泉渡花钟的记忆中,是没有沈寄这个人的。

花钟沉默了会,从她手中接过酒喝了一口。

“我不问关于我的事,是我不想徒增烦恼,你不知道,我在这黄泉渡几百年了,见过了太多拥有执念的人,他们都因为执念太深而入不得轮回,只能以游魂之姿终日徘徊在这日月无光的黄泉渡。”

“黄泉渡的风景千年不变,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所以早晚他们都会放下执念,渡过黄泉进入阴司。”

花钟低头笑了笑:“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们,我原先不明白,前尘往事都留在了人间,有什么放不下的,早些入阴司,轮回重生,又能拥有新的人生,这不好吗?”

“我如果能入阴司,我早去了,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我没什么可执念的。”

她轻声道:“可是我偏偏入不了阴司,那些能入阴司的人,因为执念入不了,我没有执念却入不了阴司,实在是矛盾,可我想着,那就在这里待着吧,总有一天,会结束这份煎熬的。”

“后来我问黑白无常我为何入不了阴司,他们说我只是残魂,这我知道,但也有残魂入了阴司的,我也知道,后来他们在我客栈中喝醉了,才告诉我,其实我执念太深,只不过是我自己不记得了。”

“那时我明白了,人的执念如果记得太深,真不一定能放下,既然我忘了,那我就不要再记起来吧。”

花钟望着阿星笑了下:“还有沈寄这个名字,也是他们那次告诉我的,说沈寄是个很厉害的人,有一天他会送我入阴司的,所以我遇见沈寄之后,并没有问他,我和他有什么关系,也不想知道,我们有什么过去。”

“我只是想入阴司轮回,结束这一切,仅此而已。”

阿星怔了半晌,垂眸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听见了花钟说的话,但似乎只是单纯听见了。

因为她又回到了原先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让他吻你?”

她问这个问题时,手指用力地扣在酒坛上,几乎完全失了血色。

花钟不知如何解释,她只能说:“这是一个意外。”

“意外?”阿星喝完了最后的酒,呵笑了声,眼角滑落一滴泪。

她闭上眼,似乎有了些醉意。

她很少醉,至少一坛醉忘忧不足以让她醉。

但这并不是醉忘忧。

在陷入梦境前,她恍惚听见曾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阿星,这只是一个意外。”

哪有那么多意外,她不信。

“阿星,阿星。”花钟喊着她的名字。

但是她不想应她,她此刻很困,她只想睡一觉。

她很久没有睡觉了,更没有做过梦。

阿星靠着山石,安静地闭上眼。

她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她从来都是冷漠的,说话带着刺。

望着阿星,花钟心情有些复杂。

她有这样一张脸,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花钟对此有无数次猜测,但她从没真正问过,此刻她也不知该拥有怎样的心情才是对的。

她曾想着,无论哪一种真相,既然当初的自己选择忘记,那必然是不可承受的。

那她何必。

何必呢。

她将阿星手中的酒坛收拾了下,正打算回去,忽觉一阵困意涌来,顿时有些无力,仿佛四肢的力气被抽空了,现下她只有躺下来,闭上眼睡一觉的冲动。

花钟摇了摇头,又使劲眨了眨眼,尽力保持清醒。

她觉得不对。

鬼魂是不太需要睡觉的,虽然会醉,但那只是因为黄泉水酿酒的特殊性,何况她方才只喝了一口酒而已,她的酒量早已在黄泉渡的几百年锻炼出来了。

区区黄泉水对她几乎失去了作用。

她想不通这个问题。

直到她的思绪开始模糊,眼皮越发沉重时,她才终于想起来。

原来这坛酒里,还有一条风与月。

千年之前,九玄大陆最强大的国家是昭连。

昭连地处东南,东面靠海,北面环山,西面则毗邻两个中等国家,归离与云澜。

云澜灵气盎然,百花盛放,是个桃花源一般的国家。

百姓富乐,宫廷安稳,自给自足。

归离则是连年饥荒与战乱。

归离不堪北面十几个异族的年年袭扰,向昭连求援,昭连同意派兵,但要求归离国的太子入朝为质子,以防归离狼子野心,不懂感恩。

归离被迫同意了,将年仅九岁的太子沈寄送入了昭连。

之后昭连派兵长驻归离边境,帮助归离抵御异族侵扰,而归离国的太子沈寄,则被送入了昭连东宫,给当时的昭连太子穆舍当随从。

这之后,归离与昭连之间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关系。

归离将昭连当作盟友国,而昭连将归离当作藩属国。

不过这一切云澜并不知情,也不关心。

云澜同样毗邻昭连,但不受昭连影响,之所以能变成一个桃花源般的世界,是因为云澜历史上曾出过一位修仙者,且最后顺利飞升成仙。

在他成仙之前,他为云澜留下了一道禁制。

只要云澜王室不主动邀请他国大军进入,他国兵马就绝没有能力踏足云澜土地。

这道禁制将云澜变成了桃花源,云澜没有征伐土地的野心,又不受别国侵略的威胁,自然不需要练兵。

因而贸易发展迅速,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从王室到百姓,个个生活富足,日子既单纯又美好。

云澜人不需要关心这个大陆上其他国家之间在发生什么,他们更在意昨晚的花有没有开。

除了灵悬宫。

灵悬宫是九玄大陆的修仙圣地,地处三国交界。

当年云澜的仙人祖先曾在灵悬宫修炼,因此云澜会派人参与灵悬宫每百年一次的弟子选拔。

这是云澜除了自己的生活之外,唯一关心的事。

很幸运的是,那年云澜公主花钟,顺利通过了灵悬宫的选拔,进入了这个修仙圣地。

那年,花都全城的百姓都来为她送行。

他们仰头望着十几岁的花钟公主,她身着百花羽衣,立于宫墙之上。

一袭青丝垂落下来,在风中轻拂着,裙摆飘飘落落,肌肤胜雪,容颜绝世。

当时,每个人都高兴,盼望着,云澜能出现第二位天才修仙者,带着云澜迎入更美好的生活。

花钟挥着手朝她的子民们甜甜的笑,他们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能清晰地看见每个人脸上洋溢的幸福与崇敬。

她忽然恍惚了下。

她低下头,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又打量着自己,抬起头仔细看看,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但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就好像……这一切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站在她身边的母亲轻轻走过来揽住她肩膀,笑着问:“钟儿,你在出什么神呢?”

花钟抬起眼,望着母亲美丽又柔和的面容,一言未发却落下泪来。

皇后怔了怔,忙问:“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将花钟揽入怀中,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

“我们的小公主一定是不想离开家,离开父母,对不对?”国主花晟摇头笑,“也难怪,我们的小公主长这么从未离开过花都,如今一下子要去那么远的灵悬宫,可不就想哭么?”

皇后嗔了声:“昨晚我跟女儿聊了许久,她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娇气呢,我们的小公主已经长大了,不爱哭了。”

花钟伏在皇后怀中小声问:“阿娘,你做过梦吗?”

“什么梦?”

“梦见花都的花都败了。”

“怎么会呢?花都四季百花盛放,即便在冬天,也依然凌霜傲雪。”

“可是我梦见了,我没骗你,花都来了好多人,他们骑着马,把花都的花踩在马蹄下。”

“我的小钟儿,梦都是相反的,你是云澜的小公主,只要有你在,百花就永远不会凋零。”

花钟怔怔地眨着眼,一滴泪滑过脸颊,被吹落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