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的情绪崩溃了,他说着放下了,看清了,但他自不量力。

又或者往事无法重来,犯错的是他自己,他没办法替素兰去原谅自己。

花钟让大堂里的客人离开了,客人们个个心有执念,在这里许多年头了,没几个关心其他人的事,或感叹几句,或哭笑几声就走了。

林菀则双眼冒火地瞪着老道士,要不是花钟阻止,她已经准备好骂人了。

花钟道:“我还没听完呢,我来问问他。”

“你要继续留下来听吗?”她问。

“我才不要听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林菀气恼地回了自己房间。

桑麟见状犹豫了下,跟上去安慰她去了。

花钟看了眼,大堂内就剩下了宋吟和邬常宇。

她将老道士拉起来坐好:“哭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招人烦。”

邬常宇坐过来:“没错,男儿有泪不轻弹,干嘛像娘们一样哭唧唧的。”

花钟启唇轻吐:“滚。”

邬常宇一噎,见识过花钟的脾气和能力,只能老老实实地走了。

花钟见老道士涕泗横流,便让宋吟递了旧帕子过来。

“新换的衣服,别弄脏了,我可没有新的借你了。”

老道士用帕子狠狠擦了擦脸:“花老板,我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了,是我害死了素兰。”

“怎么说?”

“那日我让素兰离开,她转身就走了,我以为她是听进了我的话回家去了,谁知道她就坐在山下的台阶上,穿着嫁衣盖着盖头,用剑抹了脖子。”

“早知道……早知道……”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一头杂乱毛躁的白发显得格外沧桑。

花钟道:“你确实对不起她,也确实害死了她,她这一路穿着嫁衣追过来,不用想也知道受尽了苦头,她那是孤注一掷了,你若跟她回去,那她做这些反而能成佳话,你若不跟她回去,这便是个笑话。”

老道士用帕子掩面:“但是我不能跟她回去,大婚那日,不是我自愿离开的,我迷迷瞪瞪的,和做梦一样,清醒之后就已经到了那儿了,我见到了那个道士,他跟我说,我早该死在三岁那年,是他逆天改命让我多活了这些年,如今因果缠绕,需要他来还,他不久便要赴阴司去了,我需要替他接管山门。”

“我若不依从,执意要留在家中的话,那么我身边所有的亲人朋友都会受我连累,灾祸缠身,早早殒命,我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的本事的,我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我……我没办法……”

他不敢拿亲人的命去赌。

宋吟忽然轻声问:“道长,那你当初为何不将实情告知素兰姑娘呢?”

老道士淌着泪摇头:“我那是一念之差啊……”

花钟讥笑了几声:“什么一念之差啊,大概是他那时觉得若实情告相告,素兰就更不会离开他了,他觉得只有做实了伤害素兰的事,让素兰心灰意冷,她才会恨他,忘了他,然后开始新生活,他那是在感动自己呢。”

老道士望向花钟的眼神有些难以置信。

“花老板,你怎么知道……”

花钟耸了耸肩:“这还用想吗?很多人总爱将自己的想法凌驾于别人之上,替别人做主,还觉得是在为别人好。”

宋吟不解:“花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花钟:“意思就是,他本该实情相告,素兰有权力在得知真相之后自己做出选择,而不是让老道士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去做更伤害她的事。”

老道士喃喃:“是我错了,我没想到素兰性子那么刚烈……”

“你没有真正认识到问题的核心点。”花钟目光沉沉,“这个悲剧本质上并非归因于素兰的性格,而是你的不坦诚,若你真的觉得夫妻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你就不会替她做主,选择欺骗她,用冰冷的话伤害她,还觉得是为她好。”

“你看,你一开始就没告诉她关于那个道士让你二十四岁去找他这件事,在她追过去之后,你又让她忘了你,回家另嫁他人,这些都是你在替她做主,你其实根本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权力。”

老道士怔然。

宋吟问:“花姐姐,如果当初道长将事情相告,那么素兰姑娘还会做出极端选择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并不认识素兰,也不能去做这种假设。”花钟道,“我只能说,尊重总比欺骗要好。”

老道士喃喃:“尊重……我深爱着素兰,从没想过不尊重她啊……”

花钟摇头:“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傲慢通常是与生俱来的,就好像人间常说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本质上就定义了君比臣强,父比子强,夫比妻强,这三种关系一开始就没被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也就不会有多少人觉得不对,这已经是共同意识了。”

宋吟似懂非懂,低头沉思。

老道士则忽然明悟了。

他站起来朝花钟长揖:“多谢花老板指点迷津。”

花钟摆手:“谈不上,不过都是看得多总结出来的理论知识而已。”

“只不过看在你在这段悲剧里没有主观恶意,所以我倒是没有对你所为太反感,但总归同情是没有的了,你既然明白我的意思,那你自己好好想想,若见到了素兰,该如何面对她吧。”

花钟起身离开,上了楼,看见桑麟正被林菀关在门外干着急。

她笑吟吟问:“桑麟,你做什么呢?”

桑麟叹了口气:“花老板,还是你劝劝林菀吧,她气成那样,我实在不能理解。”

“砰”地一声,一个枕头被砸在门上。

林菀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不要你理解!”

桑麟郁闷得很,求助似的看着花钟。

花钟道:“你跟着我在这黄泉渡待了几十年了,也听过见过不少故事,所以你才觉得老道士的事不过是其中一个故事而已,林菀则不一样,我可以理解,你下去替我守柜台吧。”

桑麟点点头,看了眼林菀紧闭的门,走了。

花钟敲了敲门:“三楼,来酿酒。”

说罢她自顾去了露台。

刚坐下来整理采摘过的彼岸花,她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不由笑了笑:“不气了?”

林菀垂着嘴角:“我就是替素兰不平。”

“你说得对,所以你如果下去将老道士打一顿,我也是支持你的。”

“啊?……”林菀一愣,“可是我打不过他吧。”

“想来老道士这么大把年纪了,应该不会还手的,你可以去试试。”花钟眨了眨眼。

林菀犹豫了下,觉得有理,风风火火地冲了下去,没多久又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花钟姐姐,我从后面偷袭,一脚给他踹在地上了,真过瘾!”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赶紧跑了。”

林菀说着还有些紧张地往楼梯处看:“你说老道士不会追上来打我吧?”

花钟笑道:“你就这点出息?”

“我,我这不是不太会打架嘛。”林菀讪笑,“不过出了气之后确实心里舒服多了。”

她甚至心情愉悦地哼起了歌,熟练去取露台上挂着的日月光,开始了熟悉而简单的酿酒过程。

花钟问:“林菀,你有过心上人吗?”

“我?”林菀一怔,连忙摇头,“没有,我母单,就是从生下来就是单身,嘿嘿。”

“怎么了花钟姐姐,为啥突然这样问我?”

“也没什么,我看你为素兰这么生气,以为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在里面。”

林菀愣了下,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我确实没谈过恋爱,但我也的确讨厌大部分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男人面对女人时,总喜欢用下半身去思考问题。”

“你被欺负过吗?”

林菀沉默了会儿,缓缓坐下来:“花钟姐姐,我现在不是很想说关于我的事。”

“那就不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可以随时告诉我。”

“花钟姐姐,你为什么忽然主动问我这个呢?”林菀有些奇怪,之前花钟很少主动问客栈里的人那些过往的事。

花钟道:“我记忆恢复了不少,前尘往事不再是一片空白,我想,总有一天我可能就会去阴司的,我想在那之前,尽力送大家一程。”

林菀望着她:“花钟姐姐,其实我有点感觉到了,从那天之后,你和从前就有些不一样了。”

花钟笑了笑:“所以说,人心里装了太多事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以前想不起自己的事,所有的记忆都是关于别人的,所以不会有什么烦恼,如今却不一样,人一旦生了执念,就好像戴上了枷锁,这滋味的确不好受,也因此,我想帮到大家,若能早些放下执念,入阴司轮回,也是一件好事。”

林菀立刻问:“那我能帮到你吗?”

花钟摇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才会留在这里,别人又怎么能帮到我?”

“那沈哥呢?沈哥那么厉害,又和你很早就认识,他肯定能帮到你。”

“嗯……”花钟托着腮,笑道,“说不定我入不得阴司就是他害的呢。”

林菀还没有接话,两人就听院子外白无常大喊:“花小钟,花小钟,快点下来接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