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暄摸着苏滢的蝎子辫,笑道:“是哥给你编的?”

她未应,心底起了雾瘴,若不是得到了这版日记,若不是看到他偷偷描摹蓝茵的容貌,若不是他梦里惦着装有蓝茵照片和手链的首饰盒。

睿暄是毫无破绽的,也是无可指摘的。

“我跟哥,怀疑过你。”苏滢如是道,“那枚胶囊是他从你衣服里拿走的。”

“今晨的情形,你们疑我,无可厚非。”睿暄握住她的发辫,“但我所作所为,爸都知情,我没有脏了自己的手,没有污了自己的心,不愧对任何人。”

苏滢漫不经心道:“究竟有没有愧对我们苏家,等我爸醒来再慢慢算吧,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先不要见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那夜之后,睿暄禁止接近医院,也不准踏入苏家大门。

他和学辰一起回到以前的村子,见了宁阿姨,给颜正庭父女上坟,坐上大院的秋千,听易坤叫他爸爸,失联多年的温茗也回来了。

睿暄暂住在颜正庭的小东屋里,每晚抱着白铜烟锅,却一刻也无法入眠。

一个星期过去了。

这七日里,苏滢寡言刻薄,棱角分明,喜怒不可揣度。白天在宇辉主持大局,晚上回荣格照料父亲。

临下班的一个小时,她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练习最不擅长的事——喝酒。

喝酒之时,她不许人陪着,于是钟文钊就侯在门口,每晚送她回荣格,在路上,他发现一个秘密,酒后的苏滢喜欢复述别人的话。

腊月二十九,钟文钊在苏滢饮尽最后一滴啤酒时闯了进来,拿三份文件装入她的背包:“这是我托人拟定的离婚协议,明儿就过年了,你跟颜睿暄当断则断吧,他离开公司,表面上装作对宇辉没有野心,可只要婚姻关系还在,公司早晚都是他的,万一苏董醒不过来,你再出个意外……他接近你的目的是给蓝茵报仇,娶你不过是需要一个人给他延续香火,蓝茵死了,才轮到你的。”

苏滢神思空白,失魂荡魄,静静地推开酒杯,她自是知道,睿暄与她,半梦,半假。

可一想到与他断离情分,她还是受不住,这段姻缘是父亲许的,是否结束,也该由父亲来定。

“一个得了疯病的杀人犯生下的孽种,没什么可留恋的!”钟文钊郑重其事,“现在宇辉人心散了,苏钟联姻是最好的选择,我之前就说过,你离了,我马上娶你。”

苏滢目光闪烁地看着他和他瞳仁里的自己,神志恍惚,重复起他的话来。

钟文钊失笑:“颜睿暄能演,你也得备好台词,签协议时,就这么跟他说,你许我千万彩礼,那我就给你双倍,拿着两千万跟方依双宿双飞去吧,最好下辈子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苏滢学着他的语调,一句话来回循环。

外面天色深暗,钟文钊扶她下楼,正见大厦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负手徘徊的黑色影子。

钟文钊附耳对苏滢叨念许久,莫测笑着,拥紧苏滢。

跌跌撞撞走了一段,寒风袭来,陌生的胸膛让苏滢很不适应,刚刚想要挣开,手臂被人抓住,生生拉到另一边去。

颠倒的视线里,映出了忽远忽近的睿暄。这才是属于她的,微冷的,触之入迷的身体。

钟文钊挨了睿暄一拳,倒地又爬起,默默离去。

苏滢闻到凛冽的春野气息,拼尽全力挣脱他,也让自己后退了好远。

车灯和鸣笛裹在风里变了调子,苏滢只觉身子一轻,又狠狠坠地。

浑身都疼,意识也模糊,有个宽阔的肩膀背负着自己,她晃了晃双腿,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她开始不停地讲话,又不知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背她的人走得很慢,一深一浅,一步一顿。

苏滢来来回回只说几句:“颜睿暄,你娶我,是需要一个人给你延续香火,蓝茵死了,所以才轮到我的,幸亏我没怀上你的孩子,你的血比韩静泊还要肮脏恶心!”

哽咽到了极限,她止了泪:“你说过蓝茵是第二个也是第二名,那我呢?”

“你是第一个,也是第一名。”冷如冰月的声音。

她不信,恼羞成怒,挣扎起来,不管不顾张口便咬。

睿暄疼得倒吸一口气。

苏滢勒紧他的脖子,迫他快些走:“我要去天坛公园。”

她像是伏在颠簸的小船上,悠悠前行,哼唱学辰那首《说你爱我》。

风声呼啸着,描摹出他们的轮廓,她安守在他颈窝里,一丝寒冷也钻不进身体,动荡中的温暖,更为厚重真实。

似乎过了几生几世。

到了天坛公园的东门,她却连头也不抬,吵着要回家。返程之时,她又开始不停讲话:“我们第一次约会就在这儿,你说,十几岁的爱情,是你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以及我们共同喜欢什么。二十几岁的爱情,是你追求什么,我追求什么,以及我们一起追求什么。三十几岁,爱情就是是你拥有什么,我拥有什么,还有我们能交换什么。你对我是哪种?当时,没给我答案。”

“都不是。”睿暄轻语。

“是啊,我不值得你喜欢,不配你追求,也再没什么可以跟你交换了。现在宇辉人心散了,苏钟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一个得了疯病的杀人犯生下的孽种,没什么可留恋的!”她说得很柔和,却给人声嘶力竭之感。

睿暄站住了,厉声喊她:“苏滢!”

“对,我是苏滢,我若不是苏乾宇的女儿,你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就仗着有这样的父亲,才敢喜欢你。你自己知不知道,你长得有多好看?”

睿暄明显颤抖,默然地将她放了下来。

苏滢闭上眼睛,很细致地吻他,吻了很久很久,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激烈。

被她迫得站不稳,他只好挣开:“我们回家,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你……”他抚擦她的唇,“你说过,不知自己的婆婆长什么样子,所以我……。”

“穆秋兰?”她冷冷笑着,“儿子随娘,看你就知道她有多漂亮,漂亮到……勾得你爸……”

“别说了!滢儿,求你别再说了。等爸醒来……”睿暄过分消瘦的背脊弯出一道深弧,像座千疮百孔的木桥。

“离开公司,表面上装作对宇辉没有野心,可只要婚姻关系还在,公司早晚都是你的,你怎么可能允许我爸醒过来?”她笑得更大声了,眼神静澈。

他双臂抱膝,战战兢兢问:“你……没醉?”

“你知道的,我醉了会闹,现在并没有。”苏滢轻缓说着,伸手去抢他指间的海蓝宝戒指。

他手指互握,发狂般摇头,拨乱了路灯的光晕,明暗斑驳,黑白混淆,他慢慢抬起来脸,脸上竟是深深的血色。

苏滢扔下背包,拉锁半敞,三份离婚协议随着杂物一起掉落出来。

“我不……不离……”他哽住的同时,眼睛也失神了。

苏滢将滚落的签字笔拾起来,戳在自己喉间:“颜睿暄,你说,我这样扎下去会不会死啊?我出了意外,宇辉就是你的了,与其等你动手,不如我自己来。”

呢喃停止了,睿暄呕出一口血来,前襟红了一片。

“滢儿,你明明答应,我是谁,你说了算!”眼睛被血浸着,睿暄不能视物,他瘫坐着,从最低微的角度看到了居高临下的苏滢。

他眼中的苏滢一身赤色,似笑非笑:“你是谁,跟我没关系!你许我千万彩礼,那我就给你双倍,拿着两千万跟方依双宿双飞去吧,最好下辈子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细细的血丝不断从嘴角涌出来,睿暄又回到了孑然无助的濒死之时,胸腔爆发着不可遏制的山洪,耳畔是妖异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