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滢看得真切,听得清楚,她咬了咬唇,轻笑着,还是迫自己留下来,抬手要去开门。

韩熙对谭歆竹呢喃着什么,放开了她,而她仍是坐在床边,轻缓而小心地脱去韩熙只穿了半边的病号服。

他肌肉紧绷,线条匀称,浓淡相宜的肤色被阳光镀了金,唇角弯出一道彩虹,明艳妖异,炽烈如火。而与他相对的谭歆竹,优柔而迟钝地发出一声喟叹,不知是疼是惜,她低垂的脸该是镶嵌了绝世珍宝,否则,韩熙眼中映出的光,怎会那么热切?

热切得翻腾起欲的形态,他从未这般看过自己,苏滢瞳孔猛地收缩,脚是自己动起来的,步子细碎,没有重量。

晨光正好,烟霞舞成了红色凤凰。

她寻了个藤蔓丰茂的小亭子,坐在里面,转动指间那枚名为阳光刺青的戒指,凑到唇边,虔诚吻着。

aquamarine,海蓝宝石,含入口中便可召唤魔鬼,洞悉世间一切。

再睁开眼,她泪如雨下却更加看不透,也许疯了的人是自己才对,入了韩熙的魔魇太久,真相和谎言之间失去了边界。

她信了的,才是真。

安雅桐早就提醒过她,谭歆竹这只小狐狸绝不简单,入职之前与韩熙多番联系,进了公司又洁身自好,拒绝所有男同事的追求,她爱钱爱得光明正大,工作也努力得令人发指,她是绅骑注资君轶的关键棋子,自然值得韩熙以命相护。

君轶楼下痛哭不止的聋哑女孩,韩熙微信里的女儿,他只用一句“视我如兄如父”便轻易搪塞,若是小时候有过交集,经年相认,为何不回她的消息?

那日方依从他家归来便喝醉了,借住这么久,她从未失态至此,她说,我愿意把眼睛给他,命也可以。她衣服上还残留着黄色颜料和韩熙的味道。而韩熙家中闲置的白色钢琴,莫不是她的专属?他曾言,喜欢会弹钢琴的女人。

在白俄之时,vivian突兀出现,她道出了太多质疑,韩熙无法圆谎,只得装疯,这最后一招被识穿,他便是穷途末路,唯有放弃攀附苏家。

他曾经放弃过一次的,把话说得很明白。

“苏滢,你好好照照镜子,如果你爸不是苏乾宇,你以为我会多看你一眼么?”

“既然凭自己本事能够成功,我何必委曲求全攀附你们苏家,光是过你这关,我就差点弄死自己,至于苏乾宇,他可没蓝永琛那么好糊弄。”

“你是个挺干净的姑娘,我实在于心不忍。万一你认定了我,将来可不好收场。”

绅骑本就是他的产业,凭借自己筹谋脱离韩家,具备了与铭服饰分庭抗礼的实力,他又何须借力苏家,何必强装爱她?何必舍去一身奢侈安贫乐道?

明知,他能看得上的女人该是个什么样子。

蓝茵有双惊世骇俗的眼睛,气场高不可攀,天生就该坐在宝座上。

谭歆竹倔强而独立,总是清清冷冷的,不亲不疏的距离感,惑人至深。

方依清隽秀丽的容颜配上丝绸般的吴侬软语,仿佛可以将时针推缓,让光阴逆流。

可她苏滢有什么?不过在豆蔻之年遇到了花季的他,比那些女人更早结识他罢了。她把华年停留在高高的窗台,为余生披了一层白纱,把那漆黑如夜的身影刻在心上,从此便中了魔障。

苏滢笑了,不是他变换无数形态,迎合她关于爱情的全部猜想,而是她把当年窗台上的一面之缘当作泉眼,不管涌出的是水流还是血泪,她都甘之如饴。

她给洛攀打电话,要他到楼下的凉亭来。洛攀是从大门口跑过来的,他一直在那里等她,却刚好错失,没有遇上。

他们之间总有那么多的不凑巧。

“学长跑得英姿飒爽,看来是真的没事儿。”苏滢揉揉眼睛,笑对他,眉梢静静舒展开来,像刚刚停了飓风的海。

洛攀看了她好一会儿,只觉面前的人平和得不近人情,这段日子以来,他隔三差五就去宇辉送花,不是每次都能见到她,偶然遇上,寒暄,浅笑,只问吃饭了没,准备好的告白一句也说不出口,因为苏滢的眼睛里,有一种难以消弭的深深的寂寥,将她与世隔绝了。

仿佛,只要僭越的话一出口,他与她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他顾虑的不是怕被拒绝,也不是因为自己的乘虚而入而卑怯,他只是毫无缘由地不敢对上苏滢的目光,她明明比从前更爱笑,可却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冷淡如冰的陌生人了。

洛攀挠头,微叹:“昨晚上韩熙突然呼吸衰竭,医生让找家属,我第一反应就是打给你。好在,谭歆竹反应快,在他耳边喊你名字,韩熙这才恢复自主呼吸。”

苏滢嗤笑,他恢复是因为听到了谭歆竹的声音,那女人,值得他以身犯险,也配得起他的熠熠生辉。

“我不想再被韩熙控制了。”洛攀道,“准备把总经理位子还给他,从经理级重新开始。以前盼着把你俩搅黄了,现在做到了吧,又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在白俄我就看明白了,你没他不行。你俩……好好的吧。”

我没他,不行?

苏滢诘问自己,随后笑得更深:“学长你要这么做正中他下怀,如此善良怎么可以?你该恨他!”

洛攀面色一沉,轻语:“你呀,说话怎么跟你们家韩熙一模一样。”

“他可不是我们家的。”苏滢站起身来,目色柔亮明澈,“颜婉说的没错,韩熙,不过就是个野种。”

洛攀石化,他从未见苏滢脸上这般决绝的神色,直到她离开好久,仍未还魂。

恍恍惚惚回了病房,韩熙赤了上身,谭歆竹正拿热毛巾帮他擦拭。

洛攀夺了毛巾,嘲讽道:“让女同志伺候,你要不要脸?”

谭歆竹长叹:“奶孩子的戏,一早上,演了两场。”

适才,韩熙威胁她,不给擦洗便要一直搂着不撒手,还要表白到天荒地老。

她在威逼之下,帮韩熙脱了衣服。

“苏滢来过了,我俩在楼下见的面。”洛攀淡淡道,“你跟她怎么闹成这样,她都懒得看你一眼,还骂了脏字。”

韩熙抬眸,微笑:“她……骂我是个野种?”

洛攀再度石化,还要再说什么,只见韩熙扯了吊针,披上衣服,往窗口而去,那么高的身形,竟然一跃坐到窄窄的窗台上,头枕玻璃,眼望朝阳,似乎被一阵晕眩遏制住,动一下就会天塌地陷。

午后,韩熙出院,嗓子后知后觉地发了炎,痛得撕心裂肺,不发一语的样子让洛攀看着难受,他总想劝慰,却找不到自己的立场。

韩熙独自回家,后肩的伤没理会,消炎药也扔进了垃圾桶。

顾惜自己的理由,他找不到。

通讯录里翻出易坤的号码,拨打过去:“易坤,是我,跟你借用一样东西,颜院长的白铜烟锅,邮寄到我家地址。”

电话那头的少年闷了半晌,不问缘由,沉沉应允。

收到快递的那天,韩熙在茶叶店买到了高沫儿,只要30元一斤。

他浓浓沏了一杯,晶透的玻璃杯中,白沫和茶渣混在一起,浮浮沉沉了几番。

闻来香气醇厚,饮下,只是涩口。他闭目,手中握紧外祖父的烟锅,白铜材质,雕了蝙蝠,底端挂着黄玉髓吊坠。呛人的雾气穿过六百年,熏得他眼眶发烫。

杯中有个长长的茶叶梗直立起来,两世的外祖父都对他说过,这代表家中要来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