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将至,雨下得密匝又诡异,几只小鸟立在交纵的电线上扑朔翅膀,画面远看像褪色的电影海报。

这是2013年的苏州夏天。

巷子里空无一人。

月亮掉进水坑,鹿苑撑着小黑伞,踩碎月光,步履匆匆向家赶去。

天是灰蒙蒙的,唯有一抹亮黄立在墙角尤其扎眼,是邻居遗落的金桔盆栽,果实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她驻足两秒,少女纤长的腿伸出伞外,精准地“踹”了上去,花盆顺着雨水顺利滑到屋檐下,终于消停。

鹿苑拐进自家院子。

屋内亮着灯,她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湿透的鞋袜脱了,暴雨的夜晚温度很低,她的小腿和脚被冷雨冻得白到发青,冷冰冰的。

鹿苑赤脚踩在自己的帆布鞋上,怕弄脏地毯,但地毯上很快又多了一滩从她鞋子里流出来的水。

在她的帆布鞋旁边,有一双干净的男生的白球鞋,是周骛的。

主卧门打开,人尚未出来,但声音先冒了头,“苑苑,你回来了?”

鹿苑回应,“嗯。”

周婕穿着绛红色的亚麻长裙,身姿绰约,她走至鹿苑身边,手掌放在她的头发上摸了摸,是湿的,又问:“吃饭了吗?要不要我——”

鹿苑不太习惯被陌生人触碰,避开了周婕的掌心,小声道:“吃过了。我先上楼换衣服了。”

“去吧,别感冒了。”周婕站在楼梯口,追随着鹿苑的背影,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顾虑。

楼上很安静,隔壁周骛的房间悄无声息,只有门缝里溜出一缕光。

鹿苑洗完澡回到卧室,从书架上拿出一包闲趣拆了,手机里多了两条好友林鲸发来的消息。

【到家了说一声。】

【你晚上吃什么?】

鹿苑拍了张饼干的照片发过去:【吃这个。】

屋外倏忽狂风大作,月亮被乌云遮住,树枝丫打在窗户上发出奇怪的声音,她从椅子上起去把窗户关严。

林鲸又问:【只吃饼干?没有别的东西吗。】

鹿苑嘴里叼着片饼干回道:【不是,不想麻烦。】

如果她说自己没吃晚饭,周婕肯定会拉着她在厨房坐下,陪她用餐。

但她宁愿饿肚子,也不愿与和对方尴尬相处。

事情要从何一个月前,老爸宣布再婚说起。

鹿正元单身多年,忙于生意,鹿苑从未听说过他有再次成家的念头,本以为他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到底了。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再婚消息传出后,奶奶就千叮咛万嘱咐:“妹妹,千万不能在阿姨面前耍小性子,否则你会很不开心。”

鹿苑对这件事没有概念,也没想象自己有个后妈会是什么样,但是她并没有被奶奶吓唬住,如果谁欺负她,她就欺负回去,甄嬛传谁还没看过。

婚礼前,鹿正元安排一家老小和女方吃了顿饭。

那是鹿苑第一次见到周婕。

和她预想中的继母形象有很大的出入。周婕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肤若凝脂,眉眼尖细,一头秀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浓浓的美女氛围感扑面而来。

鹿苑对她无感,不尴不尬地叫了一声“阿姨好”就移开了视线。

鹿正元不满意,大概是觉得鹿苑不够给他长脸,“这就完了?平时教你的礼貌呢?”

周婕赶紧打断了鹿正元,“好啦,你不要为难小孩子,苑苑跟我第一次见面能说什么,以后慢慢相处不就好了。”

鹿正元顺着她给的台阶下,开始夸女儿:“苑苑这孩子其实很乖。她小提琴练得不错,改天让她给你拉一段。”

周婕眼睛看着对面垂头的小姑娘,“是么,我也觉得苑苑很合我眼缘。”

鹿正元乐得一笑。

鹿苑:“……”

她一个人坐在圆桌末端,听着大人们觥筹交错恭维着,以及鹿正元迫切的待娶心情,心中多了一些对未来生活的茫然。

开席前,他们说起另外一件事。

周婕有个儿子,也要转来这座城市上学,鹿正元已经托关系把人弄进了鹿苑在读的高中。

鹿正元对鹿苑说:“周骛哥哥比你大一点,成绩很好,你以后可要跟人家好好的啊。”

鹿苑对那什么周五还是周六的并不感兴趣,只在心中腹诽:后宫甄嬛传又添加一枚种子选手啊。

鹿正元吩咐服务员上菜,又看了看表,问周婕:“对了,小骛怎么还没到。”

周婕说:“去商场了,马上就来。”

鹿苑觉得滞闷,起身去上厕所,又在露台玩了会手机,待凉风将她脸上的潮热全都拂去才折返。

酒店包厢的名字一般都叫“上善若水”“至善至美”……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她在脑海里搜寻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是从哪一间出来的。

正要开门,就和一个男生相撞了,还撞掉了他怀里的芭比娃娃。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给对方道歉,鹿苑鼻尖嗅到清淡的皂角香,来自男生身上。

视线向下,她看到男生蹲下捡东西,干净的发旋,薄薄的脊背,耸起的肩胛骨像一匹蓄势待发的幼狼。

伸出的一截手腕有着坚硬的骨骼感,手掌窄长,骨节明晰。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

就是情|趣略微另类了点,这个年纪还玩芭比,啧。

周婕听到门外的动静,将面面相觑的两个高中生迎了进去。

这个男生就是周婕阿姨的儿子。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来这么晚?”周婕低声问询,顺手帮他整理着衬衫领口。

周骛还没来得及讲话。

“小骛别站着了,快坐下吃饭吧。”鹿正元坐在主位热情道。

周骛的位置被安排在鹿苑旁边,有人问询迟到原因,他开口:“听说鹿叔叔家有个小妹妹,我去挑了件礼物。”

说着,把芭比拿了上来。

鹿正元哈哈大笑,“小骛真细心。不过她只比你小半年,算不上小妹妹。”

鹿苑也无语地碰了碰鼻尖。

周骛毫无窘迫之意,抿嘴轻笑,淡定道:“是么?看来我的信息有误。”

“还愣着干什么,周骛哥哥给你买了礼物。”鹿正元忙叫鹿苑,语气强势,意思叫她起身道谢。

“哦,谢谢。”鹿苑像个工具人被支配着,第一次正面看周骛的脸,“但是我没有给你准备。”

“没关系,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们。”

周骛看着她笑,眼睛澈亮,浓黑的睫毛掩着瞳仁,俊朗如山涧的清风明月,亦好看得像个假人。

鹿苑也不自觉跟着假笑了一下。

众人道:“瞧瞧,这两个小孩多懂事啊。”

因为鹿苑和周骛的表现良好,这个新组合家庭愉快地吃了饭。鹿正元和周婕本来担心两个孩子对彼此不接受,不过目前看来,这个问题并不存在。

之后,他们举办了婚礼。

周婕带着周骛正式搬入鹿正元在燕家巷的独栋小楼里。

宫斗剧并未在家里上演,周婕也不是灰姑娘的恶毒继母。

相反,她知书达理,温柔和善,甚至对鹿苑表现出若有若无的刻意和讨好。

周骛无论是长相还是脾性,都很随周婕,是个一身清白的少年,看见她时常会露出友善的笑。

但她和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鹿苑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神经里的一丝怅然若失。

老爸有了伴侣,把对她的关注转移得一干二净,就连她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每个角落都填满周婕生活的细节……一切都让她很不自在。

这种迷茫她不知道怎么排解。

可她不是个小孩子了,清楚自己在老爸心中的分量会越来越低,她不想主动去印证这一点。

从周婕母子搬进来的那天开始,鹿苑就很少待在家里,电玩城,朋友家,图书馆……各处流连,回去得越来越晚,尽量避免碰面。

这一个月来,除了偶尔如今晚这般撞见,一切顺利。

甚至她都没见过周骛几面。

不知这位“受害者”是不是和她一样,昼伏夜出。

鹿苑的变化鹿正元一直未发现,婚后的他不再只是单亲父亲,更是一个陷入恋爱的中年男人。

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要躲着别人,朋友觉得这样很奇怪,问她:“你准备这样到什么时候啊?”

鹿苑穿着吊带睡裙,坐在椅子上晃着腿,目光从柜子上的芭比上一扫而过,“到开学就好了。”

放下手机,她又看了一眼,才发现那娃娃其实是辛德瑞拉。

“……”

八月底,十六中终于开学。

鹿苑人生第一次这么期待上学,最起码白天不用在家度日如年。

鹿正元和周婕因为要去公司,没有时间送他们,叫两个人自己乘公车去学校。又叮嘱鹿苑给周骛指路,他今天是第一次去报道。

从燕家巷出来就是热闹的街区,公交站台,少年少女一前一后站着,出了家门就好似不认识。

连日暴雨过后,天终于放晴。

一如出笼的鹿苑的心情,明媚又灿烂。

蝉鸣刺破浓荫,吟唱酷夏的热烈。

江南的早晨,微风裹挟着潮湿而来,淌过脖颈,像被雨打了般粘腻。

鹿苑披散的头发贴在脖子上,她从书包里掏出皮筋,把头发扎起来。

一不小心,皮筋从指尖弹了出去,滚到一双白球鞋边上。

视线向上是笔直的腿,黑色运动裤,白T恤,宽宽大大的,随意勾勒着少年挺拔生长的身形。

周骛站在垃圾桶旁,手指夹着根烟,眼底的清润不知在何时褪去,此刻尽是不耐烦。

鹿苑错愕了两秒,看到周骛动作娴熟地抽着烟,并不介意被她看见。他低垂着眼皮,随着吸烟的动作,清瘦面颊向里凹陷了下,像个老手。

每个人的性格都应该有底色。

而周骛的底色,是黑,阴鸷的黑。

此刻,他比她更没耐心装好学生。

鹿苑手指拽着书包带子,一时忘记怎么称呼对方,脱口而出,“喂,帮我捡下皮筋。”

周骛看过来,微昂下巴,露出锋利的下颌轮廓。

“喂?”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涌现轻蔑,轻轻重复着她的用语,反问:“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