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铁门被砸得咣咣响,林以然把自己锁在房子里,门窗紧闭,六月末的时节房间里热得人窒息。

林以然背靠着房门,缩成一团。砸门的声音像是无休无止,林以然闭紧双眼,浑身是汗。

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还是因为两天没有吃东西身体虚弱,林以然只觉得头越来越沉,视线模糊。

恍惚间她又一次希望自己此刻是沉入了一场漫长的噩梦,终有一时会醒来。

毕竟这一年的生活对她来说,实在太像一场梦了。

母亲的猝然离世让她失去了妈妈,比起阴晴不定总是让她莫名恐惧的继父,她宁愿回到这处她童年时的住所。这里有一个爱喝酒又不着调的父亲,可那是她的亲爸爸。至少她不必担心浴室总也锁不上的门,也不必在睡觉时也要吊着一根神经。

尽管这里处处破旧,可在这里她至少是安全的。

然而高考前父亲的突然消失,让她连最后这一点点安全都没有了。

父亲只给她发了消息,说自己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让她好好考试,考得远远的。之后人便不见了,唯一留下的只有枕头底下的一千块钱。

到今天父亲已经失踪了半个月,电话关机,消息通通不回。林以然不知道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他还回不回来。

三天前开始有人过来砸门,他们知道家里只有个小姑娘,进来看了一圈就走了。走前让她赶紧联系她爸,说她爸要是再不回来别逼他们做不是人的事。

林以然不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人的事”指什么,可她非常非常害怕。

摩托由远及近的声响在夜里显得突兀又刺耳。

到得胡同里停下,像是就停在院门口。林以然蹲在门后,神经紧绷,不知道是不是门口又来了新的人。

她依稀听见门口有说话声,听不清楚。

片刻后,隔壁院门的大锁链声咔哒哒地响起,是隔壁有人回来了。

邱行无视旁边门口堵着的这些人,打开大门,推着摩托车进了院。

他两个多月没回来过了,此刻浑身上下裹满了灰和汗,头发乱糟糟地糊成一团。院子里胡乱堆着一些东西,洗衣盆、塑料凳子、矿泉水瓶,空空荡荡又带着股死败的颓唐。

深夜一点。

邱行在院子的水井边洗脸洗头,一个凳子支在井边,上面放着个盆。院子里没开灯,邱行在月光下洗得不拘小节,扑腾得到处是水。他光着上身,下面还穿着刚才那条脏裤子。脏兮兮的水顺着肩膀滑下去,流过后背,流过手臂,在他身上画出一条条蜿蜒的溪流。

水声一直响,以至于落在院子里的四颗小石头邱行全没有注意到。直到又一颗小石头滚到他脚边,邱行才低头看了眼。

视线从小石头转到院墙边,仅有的月光浅淡昏暗,邱行下意识眯了眯眼,尽管邱行向来胆子大,也被吓了一跳。

邱行看了那边几秒,想到刚才门口的几个人,没有说话,只接着洗完,一盆脏水随手泼在院子里,才甩了甩头上的水,走了过去。

林以然踩着凳子,小心地趴在墙头,求助地看着邱行。

邱行向她走过来时,她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又比了个“嘘”。

“说。”邱行脸上不带表情,头上还滴着水。

“你能带我出去吗?”林以然双手死死扒着墙砖,声音低得快听不清,声线发颤。这段时间邱行一直没见过她,问:“你谁?”

“林维正是我爸。”林以然汗湿的头发有几缕粘在额边,她拂开头发,让邱行看清她,又提醒说,“林小船。”

邱行挑眉,看起来有些意外,看了她两眼,问:“你爸呢?”

林以然摇摇头,绝望地说:“我不知道……”

门口传来响动,林以然马上蹲了下去,过会儿听见没声音了才又探起来,邱行还在。

“你爸欠钱了?”邱行问。

“应该是,”林以然的声音听起来很慌,看着门口的方向,求助地向邱行说,“他们每天堵在这里,我太害怕了……”

邱行沉默了片刻,说:“过来吧。”

一个还没被纳入城市建设规划范围内的城郊片区,老旧混乱,没有一盏路灯,这里像是被城市遗忘了,也少有人住了。

两扇相邻的破旧大门前,两个男人倚着墙根,抱着胸打盹儿。

林以然费力地爬上院墙,过程中尽量没发出一点声音。这边邱行把她接了下来,让她落地很轻。

她心脏还在剧烈跳着,胸腔鼓动,睁圆着眼睛看邱行。

邱行下巴抬了抬,朝向屋子,示意她进去。

屋子里有股潮湿的霉气,邱行穿着条短裤躺在床上睡觉,他睡得很沉,像是累极了。林以然不敢离开这个房间,她抱着膝盖团在沙发的一角,脸埋在膝盖上。

她不知道这场混乱的梦境究竟什么时候会醒。

邱行在天没彻底亮起来的时候就醒了,他只睡了两个多小时。

林以然一直没睡,邱行一坐起来她马上抬头看着他。

邱行看了她一眼,动作稍一停顿,这才想起来昨晚的事。之后也没再管她,自己端着个盆去院子里洗漱洗头。

昨晚在她过来之后,邱行也没问她任何话。林以然隔着窗户一直盯着他,像是怕他就这么走了。

邱行再进来从衣柜里随便掏了套衣服出来,短袖,短裤,拿着去隔壁房间换。再出来的时候跟林以然说:“等会儿你就在这待着,别出来。”

林以然点头。

邱行动作不轻地打开院门,门口两个男人睁开眼,扫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邱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还在院子里打了盆水冲了冲摩托车。

天只刚泛白,正是人困的时候,邱行把摩托车推出去像是要走,人转头又进去了,他动静多了那两人甚至不会再睁眼看他。

林以然就是这么被邱行带走的,邱行甚至没遮掩,林以然放轻着脚步走出去先坐上摩托,邱行随后跨上去,走前还把门锁了。

出了巷子,林以然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逃出来。

摩托车速度很快,林以然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身后邱行双手搭着把手,人就有些俯下来,林以然就也不太能抬头。

邱行最后把摩托开进一个大厂院里,脏兮兮的大院里全是货车。有的货车开着门,能看到有人在里面睡觉,脚还搭着车窗伸在外面,呼噜声一道道传出来,伴着院子里的机油味道,在这样的清晨里,显得有种粗糙的和谐。

邱行把摩托停在院子一边的房子前,钥匙从开着的窗户向里随手一扔。

他回头看到仍跟着他的林以然,说:“你走吧,他们这时间应该还没醒。”

林以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这个城市让她觉得不安全,她不知道自己能躲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再找到她。

她无措地看着邱行,邱行问她:“你妈呢?”

林以然回答说:“走了。”

“去哪了?”邱行随口一问。

林以然抿着唇,手指朝上指了指。

邱行这次是真的感到意外,眉毛惊讶地扬起来。他看着林以然,一时间没什么话再说。

邱行对当时的林以然来说,就像在水中抱住的一棵浮木,像迷途中碰到的唯一路人。

邱行来来回回地绕着辆货车绑苫布,林以然就在货车一角安静地站着。

“别在这站着了,我等会儿就走了。”邱行和她说。

林以然有几天没睡过觉了,此刻眼睛通红,人也极狼狈,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嘴唇干裂起皮。

邱行把绳子在钩子上绑好,一边问:“你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林以然无声地摇头。

邱行显然不是个热心的人,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说:“同学家,老师家,你总有地方能去。”

林以然嘴唇抿得紧紧的,也并没有纠缠的意思,点了点头。

话说完邱行再没管她,他接了个电话,说着林以然听不懂的方言。他打电话的语气像是很不耐烦,林以然唯一能听懂的就是他一直在重复“今晚到”。

有人远远地喊了声“邱行”,邱行抬头看过去,见到老林在招手。

邱行眉头拧成死结,对着电话又吼了句:“说了今晚到!”

他朝老林走过去,冲林以然指了指大门的方向。

林以然看着他离开,清早太阳还没那么毒辣,可这毕竟是烈火般的六月,邱行脖领处已经洇了一圈汗。他边走路边抬胳膊擦了擦脑门,刚才干了半天活,手上已经脏兮兮的。

“该收拾的都给你收拾完了,破的那条胎我用旧胎给你倒了一条,上次从小虎车上换下来的,你回头跟他说声,就不收你钱了。虽然胎纹不一样,反正不在车头,对付跑着吧。”

老林给邱行拿了瓶水,又问他:“这次拉什么?”

“还拉木头。”邱行拧开水喝了口,说,“下个月给你结账,林哥,这月我剩不下钱。”

“你明年给我都行,谁催你了。”老林笑着说他,“你还是管我叫叔吧,听你叫哥我这么不习惯呢,以前都是我管你爸叫哥。”

邱行淡淡地说:“各论各的吧。”

邱行欠了老林不少钱,当初从他这拿了十五万还别人了,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每次回来车也得扔老林这修,跑大车的没有一次能不收拾车。干重活的大家伙,身上零件得常换,就算没毛病也得敲敲打打地检修。

邱行两辆有些年份的破车,全靠老林帮他收拾着才能接着上路。当初欠的加上修车的,邱行一时半会儿也还不清。

“行了,赶紧走吧。”老林把钥匙扔给他。

邱行接过来揣兜里,说:“走了哥。”

早上七点之后货车不让走市区,邱行得在那之前走出去,去周围几个村里把货都装车上,然后拉着几十吨木头开上一千多公里。

几千公里的高速公路开起来就像没有尽头,然而邱行已经这么跑了三年。

可邱行今年也才二十一。

“邱哥,要走了啊?”老林的儿子林昶开着奥迪拐进来,停到邱行旁边,打了声招呼。

他今年十九,刚高中毕业,高考据自己说考得不错,老林乐得当即给买了辆车。

老林是个本分人,儿子却全没随他。高二的时候就搞大了别人的肚子,高三又被另一个女生的家长找到学校,说他整天骚扰人家姑娘。

邱行抬了抬胳膊算打完了招呼。

手机又响,邱行接起来,一边打电话一边往车上走。

可不等走到近前,邱行眼睛渐渐眯起来,随即拧起眉,大步跑过去。

就在刚才林以然站着的位置,此刻躺了个人。还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毫无生气地瘫软在地,双眼紧闭,脸色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依然苍白得像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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