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她回忆着山里的岁月,回忆着有关姑姑的事情,怎么都睡不着。外间的金秋听到动静,掀帘进来看到她起身很是惊讶。

“夫人,你不睡了吗?”

“睡不着,我想抄经文。”

心不能静时,唯抄经文能解,此时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抄写经文。命人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后焚起檀香,然后她伏在案前专心地抄经。

她抄的是《往生经》,因为自己的经历让她相信人死后会有轮回,轮回与生前因果息息相关。她希望为太子的亡魂超度,让他能在九泉之下与姑姑相遇。如若不能,她祈愿他们来生能再次相遇,不要生在帝王家,不要错过彼此,希望他们终成眷属。

季元欻是在第二天傍晚回来的,换了衣服后又走了。看到她在抄经文,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明日出殡,怕是也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她默默点头,重新埋首案前。

太子头七这一天,她把所有抄写的经文烧了。熊熊火苗吞噬着经文,一字一字化为灰烬。她默念着经书,跪了许久。

头七过后,京中的暗涌开始显现。东宫之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方势力虎视耽耽。她听到柳皇后病倒了,又听到几位王爷都赶到宫里侍疾,只觉得无比讽刺。

更让人讽刺的是,她还听到齐王府的一个侧妃突然难产死了,贤王府的谢王妃再次病重。这下倒好,每个王府里都有空出来的侧妃之位,贤王府还有可能空出正妃之位,筹码比别人更重。

齐王府原是想用齐王世子的婚事作交换,突然空出侧妃之位,想来是怕隔了一辈输与众王爷落了下乘,所以硬生生挤出一个位置来。

为权势为利益,这些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像太子那样的深情之人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

太子逝后半个月,长春宫来圣旨召明语进宫。再次见到柳皇后,明语都吃了一惊。短短半月柳皇后瘦了一圈,脸色很是憔悴,额上缚着明黄的额带,应是伤心太过哭得太多,诱发头风。

在外殿时,她还看到了几位王爷,都是守在外面侍疾的。

进了内殿,毫不意外见到榻前侍疾的柳月华。柳月华也清瘦了一些,素白的衣服显得越发纤细娇弱,望向明语的眼神多了几分难懂。

明语行过礼,被柳皇后唤到跟前。

“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你姑姑把你教得很好。”

这京中能有什么秘密,她抄经的事情也没有刻意瞒着人,想来柳皇后也听说了,这才有此一说。

“臣妇只知做自己该做的事,当不起皇后娘娘的夸奖。”

柳皇后幽幽叹一口气,“这世间之人,若人人都记得何为该做何为不该做,岂不是天下太平永无纷争。”

“姑祖母,武安侯夫人原就是佛门长大的,抄经文这样的事情驾轻就熟,想来是常做之事。”

柳月华这话说得隐晦,明语没有看她,却知她话里的深意。到底人心难以琢磨,幸好两人也不算什么深交,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对方称她为武安侯夫人,她自不好再称对方为柳姐姐。或许从这一天起,什么柳姐姐明妹的称呼再也不会出现。若是所料不差,柳月华最终会成为某位王爷的侧妃。一旦柳月华的婚事落定,就代表皇后娘娘中意的是哪位王爷。

“柳姑娘说得没错,抄经之事对于臣妇而言,确实是常做之事。殿下对臣妇有爱护之心,臣妇无以为报,唯有抄写经文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那也难得,说明你有这个心。本宫初见你,就觉得你是个心思澄明的孩子。你心里想什么就做什么,比起那些口不对心的,你才是那个最心诚的。”

明语听到柳皇后这么高的夸奖,除了腼腆一笑也不知如何接话。柳月华眼中划过阴霾,从嬷嬷的手中接过药碗。

“姑祖母,该喝药了。”

柳皇后眉头轻皱,将那碗药轻轻一推,很是厌恶,“天天喝药,嘴里全是苦的。”

“姑祖母,良药苦口,你不喝怎么能好起来。要是殿下知道您这样,不知该有多伤心,您就喝了吧。”

听到这句话,柳皇后眼泪又涌出来,到底没再推拒,道:“月华这几日辛苦了,你就歇一歇吧,让明姐儿来。”

内殿中侍候的宫人心中震惊,早就知道柳皇后对武安侯夫人另眼相看,没想到武安侯夫人一来,柳姑娘都要往后靠一靠。

这说明什么,说明在皇后娘娘的心中,武安侯夫人的地位更胜一筹。

宫人们都能想到,柳月华焉能想不到,那张俏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实则心里不知在作何想。亲热地把药碗放到明语的手上,还叮嘱了一番。

明语接过,恭敬地坐在柳皇后榻边的矮凳上。

柳皇后很配合,这一通喂药倒也没出错。喂完药后,明语心里松了一口气,想起身把位置让给柳月华,谁知被柳皇后拉住了手。

“本宫一看到你,心情都好了,你陪本宫说会话。”

明语还能怎么样,只能坐在原位不动。柳皇后精神不是很好,问的都是一些寻常之事,包括她以前在山上的事情。她中规中矩地答着,期间柳皇后感慨过好几回。感慨世事无常,感情她和卢氏一样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到伤心之处,不免又是泪流满面。

眼看着药效上来,柳皇后渐渐有了困意。嬷嬷询问是否要小睡一会,她这才放开明语。明语行过礼,恭敬告退。

送她出去的是柳月华,两人经过外殿时,难免又碰到那几位王爷。无论是贤王还是齐王晋王,对柳月华的态度都很耐人寻味,唯有永王只和明语说话,问的都是柳皇后的状况。明语斟酌答着,并未多说什么。

柳皇后已经睡下,这些王爷都是有公务之人,自然要散去。明语再三婉拒柳月华的相送,柳月华淡笑不语,坚持送她出去。

“姑祖母如此看重武安侯夫人,我少不得要再送一送。”

“多谢柳姑娘。”

“武安侯夫人客气了。”柳月华的眼神慢慢幽深起来,看着她道:“从我们认识开始,我就觉得你是个特别的人。你的运气特别的好,同是国公府的嫡长女,你处处都比我强,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明语望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像是不认识一样。她嘴里说着羡慕,眼神中却隐然带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傲之气。

或许她认为以前的自己处处比她强,但是现在风水轮流转,她如今众星捧月,是皇子们争抢的香饽饽,自是强过所有人,凌驾在其他人之上。

“柳姑娘何必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呢。”

柳月华闻言,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武安侯夫人难道没听到京中的那些传闻吗?他们暗中耻笑我是个老姑娘,说我嫁不出去。”

京中的那些传闻刚传时,祖母虽然处置了府中几个乱嚼舌头的下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哭过。无人知道她心中的苦楚,以前确实是后娘有意阻她亲事,后来却是另有原因。

如果有选择,谁愿意成为一枚棋子。说是奇货可居,说是将来富贵荣华,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

无论入哪个王府那都只能是侧妃,侧妃再好听也是妾。她堂堂国公府的嫡女,居然要去做妾。何况几位王爷年纪都不小,膝下早已儿女双全,她一个后来者,如何能居上?就算以后能入主后宫,位至贵妃,到底意难平。

姑祖母是她的亲姑祖母,竟然对一个毫无血缘的人另眼相看,连她这个嫡亲的侄孙女都要靠到一边。为什么同命的两个人,际遇会如此不同。

以前她还只是羡慕楚明语,现在她的心里除了羡慕,更多的是嫉妒。这种嫉妒像一团火烧在她的心口,越烧越旺。

如果楚明语嫁的是二堂哥,她便不会如此。二堂哥已经娶妻,以他一个庶子的身份娶的妻子自不是会么高门大房出来的嫡女。二堂嫂是个庶女,她有些看不上对方的做派。加上二堂哥宠爱怜姨娘,二堂嫂天天闹腾,传出不少失体统的事情。有时候她做梦,都梦到那个人人讨厌的二堂嫂变成楚明语的模样。

她心里对柳泽学也生了怨,怨他太不争气,以至于楚明语嫁给了武安侯。看到他院子里妻妾斗法日日不得安宁,她心里没有任何的同情,反倒有些快意。

“你比我幸运,有视你如己出的公主殿下,还有事事替你出头的亲爹,嫁的又是武安侯,世人提起你哪个不是夸赞有加。连姑祖母都喜欢你,你说我能不羡慕你吗?”

“前好和后好而已,柳姑娘的运气都在后头。”

“借你吉言,可能真是我的运气都在后头。世人诽我谤我之言,他日皆会奉还回去。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吧,姑祖母那里还离不了我。”她在说这句话时,眼神倨傲势在必行,甚至语气中还有一种隐晦的优越感。

确实,以她现在的重要性,不光是皇后那里离不了她,那些王爷暗戳戳的都想得到她的芳心争着讨好她。可是说如今的她,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她今日送自己,可能就是来秀一秀优越感的。

明语觉得今日之后,怕是她们之间再无可能和从前一样相处。有些人或许曾经有可能成为你的朋友,然而最终走上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再无相交的可能。

遗憾或许有一点,柳月华是她第一个相交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柳月华走后,接下来的出宫之路送明语的是双鸾。两人接触过几回,也算是比较熟悉。出了御花园之后,隐约听到经过的宫人小声议论,好像听到玉宁宫和楚侧妃的字眼。

明语微露疑惑,看向双鸾。

双鸾道:“奴婢听说贤王府的楚侧妃进了宫,正跪在玉宁宫门外哭,好像是因为雅县主的事。从此处到玉宁宫不远,侯夫人要去看看吗?”

庆洲那边不太平,有朝臣欲使和亲之计,上折请陛下派皇室女和亲庆洲土司,皇室女之中适婚的唯有雅县主。楚侧妃进宫哭诉,定是为雅县主的事情。

“不了,没什么好看的。”

双鸾眼神微动,深深看了她一眼。

出宫之路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不想遇到的人。出宫之后,明语只觉心口堵着一股浊气,慢慢吐了出来。

临上马车之际,看到宫门口奔出一人,正是雅县主,随着雅县主奔出来的是楚琉璃。楚琉璃想上前拉住女儿,却被雅县主一把挥开。

“母妃你拉着我做什么?你为什么不继续求贵妃祖母,难道你忍心我嫁去庆洲吗?那个庆洲土司都四十有三了,儿子孙子一大堆,皇祖父居然要让我嫁过去…母妃你快回去,回去求贵妃祖母,我不能嫁…我不要嫁去庆洲…”

“雅儿…”

雅县主将她推开,吼了出来,“你快回去啊!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吗?要不是你在父王面前失了宠,父王会不管我吗?都是你…你还不快回去…我告诉你,你不要跟着我…”

楚琉璃泣不成声,不敢再拉女儿。挣脱后的雅县主掩面上了马车,车夫一个挥鞭,马车箭一般驶离。

明语收回目光,准备上车。

楚琉璃看过来,突然叫住她,然后走过来。

“你是不是很得意,你嫁进侯府当夫人,我的雅儿却要嫁去庆洲?”

明语表情十分平静,无论她有没有这个想法,楚琉璃都会以为她方才是故意看她们笑话的。种因得果,当初他们掳走她欲把她卖去庆洲,而如今要嫁去庆洲的却是雅县主。一切恶果,皆是他们自作自受。

她看着楚琉璃,道:“楚侧妃到底想说什么,何不直言?”

“你还要我直言,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以前楚璎珞和你娘在的时候处处压我一头,人人都说她们是京城双姝,她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而我呢?明明我也是国公府的姑娘,为什么世人只能看到她们,看不到我?你和你娘一样让人讨厌,不愧是楚璎珞教出来的,现在世人对你夸赞有加,你又成了武安侯夫人,是不是心里很得意,是不是故意看我们的笑话?”

“楚侧妃这话我听不懂,我姑姑和我娘都是世家嫡女,你有听过谁愿意捧着庶女而置嫡女不顾的?至于县主的婚事,那更是轮不到我们置喙,一切皆有圣断。楚侧妃如此不满,就不怕传到圣上耳中,被圣上训斥?”

楚侧妃双拳紧握,面容略带扭曲,狠狠盯着她。

“好得很,不愧是君湘湘的女儿,这张嘴利得很。”

“楚侧妃与其迁怒别人,不妨好好想想为什么雅县主会嫁去庆洲。诚如你自己所言,世人追捧嫡女看不上庶女,庶女大多都是嫡女的陪衬。贵妃娘娘是嫡出,你觉得她真的会看得起庶出的姐妹吗?当年冷姨娘是如何进的国公府,你不会不知道吧?一日为棋子终生都是棋子,不光自己是棋子,儿孙也难逃棋子的命运。楚侧妃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楚琉璃闻言满脸惊愕,她不敢相信地往后退了两步。趁此时机,明语上了马车。马车驶离后掀开帘子回看,她依然愣在原地,双肩垮塌满脸绝望。

突然她尖叫一声,往宫里狂奔而去。

第75章 惊夜

楚琉璃闯进宫里没多久, 就被冷贵妃一通训斥后送回贤王府。听说是宫中失仪丢人现眼, 冷贵妃勒令贤王约束好她, 禁足三个月好好学规矩, 非解禁不能外出。

一时之间,以前楚琉璃得罪过的人都在看笑话,笑她活该。

明语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冷贵妃那人端着知书达礼的架子, 这些年笼络了不少的人心, 做坏人的都是冷姨娘及其子女。冷贵妃的算计都在骨子里, 冷姨娘比起她来真有些不够看。冷姨娘尚且都被她算计干净, 何况冷姨娘生的孩子。

大房三房看着不像是能扶得起来的, 三房还好些,毕竟有小冷氏,冷贵妃多少会看在嫡亲侄女的面子上。大房就不行了, 冷贵妃怕是已将他们当成弃子,又怎么还会顾及楚琉璃的面子。把雅县主嫁去庆洲,在陛下面前讨了好又让陛下生了愧疚,一举两得, 何乐不为。

所以, 雅县主的婚事几乎没什么争议, 很快就被封为和孝公主,择吉日出嫁。

和孝公主自然不愿,她跑到陛下面前哭诉,被陛下好一通训斥, 连带着贤王也没了好脸。后来直接和她生母一样被禁足,这事才算是消停。

楚琉璃母女的事,承恩伯府袖手旁观毫无体恤之情。更让人心寒的是,居然放出什么庶女恃宠而娇,烂泥扶不上墙的风凉话。包括冷姨娘都被拿出来说嘴,说她们母女得了这么多的眷顾还不知道感恩,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背了不知感恩的名声,楚琉璃还如何能翻身,早就成了京中的笑柄。贤王妃依旧缠绵病榻,也不出来应酬,和孝公主的嫁妆皆由礼部准备。

碍于太子病逝没多久,京中各大世家瞧着冷清了不少。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平静之下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暗涌。这股暗涌来自储位之争,储位之争的信号就是柳月华这个国公府明珠会花落谁家。

柳月华一直在宫中侍疾,传出孝名。几位王爷每日也会去长春宫点个卯,一派母慈子孝。明语有时候会猜,不知道皇后娘娘心中属意的到底是谁。

这一日永王妃上门来做客,明语很是惊讶。几日不见,以前瞧着大气明丽的她脸上难掩郁色。她此行独自一人,身边既没有永王,也没带两个儿子。

明语大概知道她的抑郁所为哪般,找不到什么话宽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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