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就在此时,纪长渊无声无息地捏住他手腕,沈竹晞浑身巨震,手腕立时酸软到无法动弹,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任他将一枚戒指夺走。骷髅虽然已经恢复了常人的模样,手足却冰冷如雪,长长的指甲从他腕间划过,让沈竹晞瞬间如入冰窖。

怎么会?似乎有哪里不对!

手腕微微酥麻,沈竹晞没有在意,只是隐约觉得心底不安,随着他一路狂奔掠上浮桥,踏足上去,水纹便是微微一个波荡,仿佛有无形的手波动喑哑的弦。桥很偏,许久未有人踏足,已是画檐蛛网,纯白透明的蛛丝在如水月光下流落着晶莹的光,然而,沈竹晞目力凝聚处,赫然看见蛛丝上有一点微小的残红。

陆栖淮手指拈了一片竹叶,轻轻一弹,唰地如箭飞出,敲落在蛛网上——那力道拿捏得妙入毫厘,游丝轻轻一震,丝毫未断,那一点朱红却悄然落下。他用手指轻轻一沾,放在鼻端嗅了嗅,脸色忽然改变。

这是一滴完全干透的血,是谁的血,滴在了此处?

他缓缓抬头,语声艰涩:“皇天碧鸾将我们引向此处,莫非……莫非这就是所要找的人流下的血?”

陆栖淮微微蹙眉,沉吟不语,颔首看向纪长渊,却发现他神情十分古怪,凝望着远处隐约在绮丛高墙里的一间庙宇,神色冷凝,眼瞳中有一把刀子在凝聚。

“这是何昱召集中州各大世家门派追杀我的地方。”他抱剑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忽然跃过来,惊电般的在陆栖淮手背上一抓。那只是很轻微的力气,然而,陆栖淮却如遭电击,全身巨震着往后退却,被大惊的沈竹晞一把拉住,免于在桥边踏空落到水底。

“撷霜君”,纪长渊嘴角泛起一缕奇特的笑意,仿佛在瞬间凝结成冰。

沈竹晞陡然间膝下一软,感觉到手腕先前被他刮过的地方有轻微的麻痒,随后是一阵酸软的无力。他震惊失色,举起手腕,对着银白色的月光细细看,那里有一道深紫色的指甲印横亘,宛如刀斧劈凿,诡异地一丝一丝渗入皮肤。

这是,中毒了?他心下一沉,唰地拔刀前指,一口气提到心口却再也上不去。

“撷霜君,没用的,我下的毒,怎么会让你很快就恢复。”纪长渊凝视着运气一遍一遍冲击毒素的他,微微冷笑,居然将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我与你无冤无仇,还是一方的,你为何要害我跟陆澜!”沈竹晞厉声呵斥,一把抓住陆栖淮探他手腕,觉察到他脉象微弱、时断时续,似乎与自己所中的毒并非同一种,不禁咬紧了下唇。

“我当然与你没有什么过节,撷霜君,以你的心智才干,略一思索,必然能猜出那个被认可的皇族血脉到底是谁。”纪长渊直截了当,下一句话对他来说不啻惊雷,“殷景吾的身份是绝密中的绝密,殷清绯以死遁入不净之城,就是想把这个秘密在中州大地永远的埋葬,却不知怎的还是泄露了出去。”

沈竹晞从震惊中微微平复了一点,愤懑而尖锐地讽刺道:“殷慈是我七年队友,我怎么会害他?就算是有这个身份,又有什么了不得?”

他的语气锋锐明利,似朝雪刀杀人从不留余地:“你是他的仇敌,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说这番话?”

“我问你,倘若你身边这位想要害殷景吾,你会帮谁?”纪长渊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颤了几番,似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克制着才没有暴起。他看见沈竹晞面露犹豫之色,冷笑,“快说啊!”

沈竹晞忍不住侧身望了友人一眼,陆栖淮额上步着一层细汗,也正转过来看他,那双比月光更澄净的眼瞳里似乎安放了另一个世界。沈竹晞注视着他,仿佛被蛊惑着,心头一热,脱口而出:“我帮陆澜!”

纪长渊冷哼了一声,卡住他虚软无力的手臂,让他转过来:“果然如我所料。”

沈竹晞一句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微涨红脸,反唇相讥:“可是这种‘倘若’是不存在的,陆澜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纪长渊陡然迸发出冷冷的笑,负剑远望,目光并没有凝注在他们身上:“撷霜君,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过去你了解多少,不说过去了,你就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和一面之缘的你去南离?”

七妖剑客盯着他,长剑齐眉:“你为人纯如初雪,当然不会用故交的身份做文章,可是你知道陆栖淮是什么人吗?”

他的语气忽然有了逼问的意味:“你想一想,那天在墓室里的后半段引梦,你看到了什么?”

沈竹晞微微一颤,忽然不敢直视他锐利而洞彻的眼神,思绪陡然一个回旋,又回到了白沙墓中。

那时候,辜颜用他的血涂抹在陆栖淮身上,沈竹晞本以为自己的血是决计解不开琉璃繁缕的,然而,血被皮肤无声无息地尽数吸收之后,陆栖淮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会?难道陆澜的执念也有一部分是他吗?沈竹晞思索几番,不得要领,正要去招呼友人,却忽然发现他的眼瞳是涣散而没有焦点的,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在两处梦魇的间隙短暂停歇。

就在他束手无措、不知道怎样唤醒对方的时候,陆栖淮毫无预兆地抬手,并指将引梦石从中截断为二!沈竹晞惊慌失措地捡起两截石头,看见案台上的人眼眸中似乎有冷光一闪,复又阖眸沉沉睡去。

沈竹晞在左右两块半石中沉吟不定,最后随意挑了其一,一闭眼,放到陆栖淮掌心,看白雾如锦缎纱幕升起时,在眼前渐次氤氲开的画面。

那高耸入云的是平逢山,却并非数月前所见的白雪皑皑,冰封苍茫,而是沉寂的铅灰色,仿佛无数灰扑扑的蝶挨挨挤挤地排在山上。平逢山顶神殿莽莽,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盘膝坐在那里,眉目死寂而安详。

画面在飞速地拉近,在陆栖淮的视角里,他正穿林渡水,疾奔如电,向山巅急速掠成闪电——平逢山的山门前不能使用法术,那样快的速度,几乎已经是人间能有的极限。

镜头完全拉向山顶的时候,沈竹晞悚然惊动,手里的另一半引梦石轰然坠地,碎裂成片,再也起不到引梦的效果。他根本不曾在意这个——山顶上,山顶上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或许也不是他自己——虽然有同样的眉眼,然而满头绿鬓已成深灰,宛如垂暮之年的老人,那人居然是一身飞扬孤傲的绯衣,与他的气质截然不同,像一尊亘古的雕塑盘坐在山巅,脸容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针孔,每一个孔都隐约透出灰光,而合十的手掌上,皮肤宛如皲裂开的瓷器,一寸一寸破碎成灰。

这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尊濒临破碎的塑像!

沈竹晞看着画面,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那真的是曾经的他吗?是他曾一度经历过的事情?为何自己却没有半点印象呢?以往发生过的那些事,自己虽然不记得,但多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投印在脑海中。

沈竹晞满腹狐疑,定睛看去,陆栖淮似乎在灰光中跌跌撞撞地往上爬,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奇特的长风将他衣袂倒卷成向天的漩涡,而在天上,居然有灰色的河水倒灌而下!

一切都是灰色,灰,掩埋了所有的色彩,唯有那个“他”雕像一样的绯衣,仿佛暴雨乌云间的一只火蝶。

沈竹晞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那场景太过逼真,墓室里,居然有海潮一样的声音回响,轰然席卷,呼啸而过,其间夹杂着无数哭喊、尖叫、笑语,河水就这样流淌着往下灌入平逢山洞开的山口。

这是,天上之河!

正文 第119章 秉烛呵蒙尘其八

天上之河真的存在,而且在此变为了实体。

他看见,山顶上的那个绯衣的“他”终于睁开眼,对着飞掠而来的陆栖淮微微摆手,陆澜似乎微微踉跄了一下,高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却细碎得在狂风海啸中一触即散。与此同时,无止尽奔流的河水咆哮着冲垮一块一块的锁故石,有千百道炫光在水面上齐作!

沈竹晞看了一眼,惊呼出声——那是,那居然是无数的亡灵尖叫着狂涌过来,转瞬便将山顶上的绯衣人影吞没。然而,有一种更大的力量遏制了灰光的滋长蔓延,山体如同活了一样疯狂涌动,平逢山巍峨入云的神殿如同纸糊,轰然坍塌,在倒下时,如同纷飞的纸屑簌簌飞落,是灰色背景板上零星的白。

沈竹晞的视线里很快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找不到陆栖淮,在弥散的覆天灰光下,山顶宫殿倒下去,露出深不见底的无数黑洞。黑洞连接在一起,深深浅浅的,如同有无数个影子,睁着眼睛在暗中窥探。

下一刻,居然有红光拔地而起!那种冰冷而迫人的温度,即使是隔着悠长的时空,隔着若许时光,他依旧清楚地感觉到慑人的冰寒扑面而来,这种感觉在熟悉不过了——

是红莲劫焰!

平逢山上每一处都燃起了纷扬烈火,满目都是刺心的血红,沈竹晞不忍直视,微微别过了脸,下一瞬,却再也忍不住惊呼——陆栖淮居然也踏足在红莲烈火里,黑衣猎猎,如同分海的天神,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绯衣的“他”伸出手来。然而,还是太慢了,那个人已经被火舌舔舐吞没了大半,只余如同瓷器皲裂、布满白纹的一只手在外面,依旧保持着虔诚行礼的姿态。

沈竹晞隐约觉得,那样的纹路好像在哪里见过,后来他想起来,那和陆栖淮侧颈的瓷纹一模一样。

他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在一瞬间遮天蔽日地狂涌上来,吞噬了那个绯色的身影。不,那个身影没有立即湮灭,只是衣衫鞋袜被渐次灼烧分离,静静地悬浮在红莲劫焰的包围中,仿佛胁下生了双翼,是欲火重生的火凤。

陆栖淮徒劳地拔出剑来,竭力扑打着火焰,虽然全身在剧烈地颤抖,却像是在水面上画圈,不曾有任何效果。他仓皇而凄怆地喊出一连串名字,声音被长风割裂开,沈竹晞只能听到依稀模糊不清的字眼。他感觉到火焰里的人忽然伸出手臂,在陆栖淮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刻,伸臂用力一推,竭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样重重地一推,几乎已经是一个人所能用力的极限,而后,那道绯色的身影便彻底在火中灰飞烟灭,坠入了死生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