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这些,沈竹晞闻所未闻,不禁大为愕然,转向陆栖淮看看,同样是一脸茫然。他心中转念一想,有些嗤之以鼻:“一个死去敌人的诅咒怕什么?他活着不能胜过我们,难道死了就可以?”

纪长渊皱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冷如锋刃,让沈竹晞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冷然道:“隐族原本便是依靠术法立族,三千多年前的一个诅咒,让中州至今不得安宁,何况这个八年的期限,据前任天官缺一老人推算,确有其事。”

“缺一老人?”沈竹晞万分震惊,陡然想起在朱紫楼的那场问话,他那时还觉得对方是刻意故弄玄虚,不久后,这位老人便被苏晏的群尸杀死。他知道天官的推算是什么分量,便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忽而一愕,“不对吧?就算是缺一老人所说的也不一定靠谱!他当时跟我说,说阿袖在京城的南面,还说……”

他一跺脚,恨恨道:“还说陆澜不属于人世!”他抬手捏捏陆澜的脸,将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皱眉,“陆澜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不知道那缺一老人说这话是何居心,或许那老者是假冒的天官,根本就不靠谱!”

纪长渊一时也静默下来,似乎无话可说,良久,他才微微摇头,有些不耐烦地用剑鞘拍了拍掌心:“总之就是这样——谁说活的人不能胜过我们,死了就不能了?你难道不知道隐族人全都死了?那些冥灵军团更不知道要难对付多少倍。”

“全都死了是什么意思?”沈竹晞僵直着身体,说。他下意识地侧身看陆栖淮,身边人神色清淡地向他一挑眉,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难道是自己幻听了?沈竹晞敲敲额头,正要发问,却被纪长渊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话题:“好了,撷霜君,在国寿之前,我们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沈竹晞顿时来了精神:“什么事?”

纪长渊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拂袖一卷,沈竹晞这才看清楚,他长衫如触手般卷过来的,居然是先前的那截断手!青衫少年大骇着后退,被陆栖淮按住,附在耳边低声到:“没事的。”

纪长渊凝神看了那断手半晌,忽然二指卡住自己右腕,咔咔连声,居然生生将自己的手扭断了下来!他出手极是干脆狠厉,断腕处如同利刃削过,血凝滞了一刹才喷薄出来。他将那另一只手靠在断口,用力挤压,白骨森然间,清晰可见骨节慢慢蜿蜒着长好,除却那一圈裸露的伤口,居然好像这只手本来就长在那里一样!

他用脚一踢地上本来属于他的手,到了些药水化干净,扭扭手腕,先开始有些滞涩,后来便活动自如,甚至能稳稳地握起沉重的望痴长剑。纪长渊从胸臆里吁了一口气,了却一桩心事:“总算换回来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这本来是我的手。”纪长渊如是道。

他讲话向来阴沉癫狂,鲜少有这般心平气和的模样,似乎一时微微有些怅惘,却并非很重,只是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陆栖淮,你先前不是让我解释一下吗?”他漠然叙述,“我在水底下看见了自己被封印的一截舌头——在我死之前,用一种奇药将所有生理能力凝结在舌尖,所以我找到了舌头,便可以说话了,全身的骨肉也在一瞬间恢复如常。”

“水底下原本一定长着某种东西,却被人全部改动过了,只剩下桃红色的瘴疬——这种瘴疬原本致死,现在却被减轻了很多。”纪长渊微微耸肩,“而那朵水色莲花和透明的人影,是睐修炼的一种法门,方才或许是睐自身不稳定,所以遭到了反噬,和这两样一并被消灭了。”

“呵,何昱将我大卸八块封印在这里,大概是没想到我还有完整走出来的一日。”纪长渊笑起来,整张枯槁瘦削的脸上充满凉意,“他的目的是……”

然而,接下来的话语忽然被凝结在舌尖!

纪长渊面色大变,奋力地挪动嘴唇想要说话,然而每一个字眼都像是被锁在唇齿间,发出的是虚无的气音,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上下唇吸附在一起。他心一急,提起一口气断喝:“这怎么回事?”

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他的目的是……”剩下的话语尽数倒翻入唇舌中。

这样几番一来,沈竹晞看出来了,他并非是不能说话,只是说到有关何昱的关键内容,就忽然被噤了口。陆栖淮在身侧微微蹙眉,走过去抬手扳正他下颌,看了一眼:“没想到何昱还留了个后手?你平时说话无碍,只是讲到与他相关的内容,便不能再讲话。”

纪长渊拳头握紧了又松开,骨节咔咔作响,仿佛在压抑着心中的某种情绪:“呵,他作得,旁人便做不得?”

沈竹晞好心提醒,语调迫切:“纪公子,你可以写下来,用剑刻画在地上。”

纪长渊面露异色,注视了他许久:“我不会写字。”

沈竹晞大皱眉头:“你先前不还念诗来着?怎么不会写字?”

“我自小是药人,被父亲……被那贱人羁押在房屋里练剑,没有人愿意同我接触,也没有人教我读书写字。”纪长渊背过去,高耸的双肩微微颤抖,他的声音很尖利,却带着不易被察觉的涩意,“至于那首‘四恨’诗,是湄……朱倚湄念给我的,她交给我发音,讲解了其中的意思。”

沈竹晞不禁默然,无言以对。他悄然握紧了掌心,却忽然觉察到有一样东西硌得掌心发痛,他摊开手掌,定睛看去,是那枚先前属于断手、又被陆澜塞过来的戒指,雕凤尖利的额羽扎进掌心,点染一点血痕。

“哎,这上面的飞凤图样很熟悉啊?”沈竹晞拉住身旁的友人细细观摩,拿起来对着日光看,上面雕琢飞凤的翡翠在日光下如同一汪盈盈碧水,将要融化。他回想着,恍然大悟,“啊,是阿槿,你那个徒弟!我在她手上看到过了!”

陆栖淮关切地问:“阿槿?你见过她了?她好不好?你说的在她手上见过是怎么回事?”

沈竹晞白他一眼,哼哼道:“你问我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他还待再调侃两句,看见陆栖淮神色凝肃,也只好收了玩笑的意思,肃容,“她当然好,而且好得很!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阿槿在市场上看重一只玉镯,把我的画像抵押出去,把玉镯换了回来。”沈竹晞比划着手上的戒指,翻覆着看,“我记得她那玉镯也有一只衔珠的飞凤,还有一枚朱砂印……啊,在这里!”

沈竹晞清晰地瞥见,戒指最下方有一处朱砂印,刻着“皇天”二字,刀法古朴秀雅,而有雄浑浩然之气。他注意到,纪长渊看着这枚戒指,眼神在不住地变换,想伸手触摸一下,却又在半空中把手缩回去。

“这真的是皇天?”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戒指的边缘,飞凤忽然抖动着碧色的眼珠,尖喙开阖长鸣,喷出一口火焰!纪长渊瞳孔猝然紧缩,立刻探身后退,却还是来不及——那种火焰一下子席卷上来,将他的手指燃得寸寸焦黑!

“红莲劫焰?”他失声道,眉目间却没有多少畏惧,反而喜色浮动,“真的是皇天碧鸾!”

纪长渊茫然地两眼紧盯着沈竹晞手里的戒指,犹自喃喃:“这种戒指凝聚着世间最强大的血脉力量,纯净而剧烈,果然并非我这样不纯洁的灵体所能触碰。”

“皇天碧鸾?那是什么东西?”沈竹晞从未听闻这个名称,颇觉稀奇。他将戒指摊在手心与陆栖淮共赏,来回看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门道。

纪长渊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隐约有谴责的意味:“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陆公子也不知道?”他看对面两人接连摇头,蓦地一拍手,冷冷,“那我就来说说。”

他解释道:“大概你们都知道不净之城的由来,是三千年前隐族和岱朝第一次发生剧战时,失败的十万隐族精锐齐齐自刎,魂魄归入不净之城,试图在某一日重返人间。不净之城有两个入口,一在敦与神像,一在休与白塔,都是在地底的万丈深渊处。”

“不净之城并非实体的城市,而是无形无质、也没有重量的幻影,漂浮在万丈地底。那时候,为了抵御这种力量,岱朝的开国者,千古的一帝一后就锻造了皇天神戒与后土玉镯,将两族最纯净的血脉和力量尘封于此。这么多年过去,这两样器物早已经是举国至宝——”他的话被沈竹晞猛然截断。

“既然这么厉害,应当锁在深宫,怎么会落在这么荒僻的洛水畔?”沈竹晞问。

正文 第117章 秉烛呵蒙尘其六

纪长渊冷然开口:“它们在七年的夺朱之战中遗失了,那时候,京城一度失守,权贵帝王忙于奔逃,不曾有人顾及这个,也或许,是因为它们自身有灵,觉察到乱世将至,自动飞去寻找岱朝皇族最纯净的血裔。”

“总之”,他最后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这一戒一镯,拥有极其强悍的力量,而如今的岱朝文轩帝在其位却没有皇天碧鸾戒指,便算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是一种先人对皇族后人血脉的传承与认可。”

“可是据说当朝帝王并无子嗣,也没有兄弟姐妹,难道还有别的皇族血脉?”陆栖淮对这些掌故不算熟稔,维持着微微奇特的表情,“说到底,也不过是两件有灵的器物而已,大概精神寄托更甚于实际效用吧?”

纪长渊颇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冷笑:“当然不是,先人术法何等高深莫测,岂是我等可以管中窥得。”他顿了顿,娓娓道来,“传闻,开国帝后在休与白塔方圆百里埋藏了可以守护京城、甚至整个中州的力量,如今白塔周围是一片空地,一旦被激活,想来对抗隐族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他解释:“更重要的是,岱朝传承千年,若无这一戒一镯的认可,当朝的统治便是一纸虚谈,老一辈如史孤光等,人人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暗中隐而不发,却还是潜藏下动荡的根基。”

沈竹晞默然:“先不说这个了,问题是,这只本来属于你的断手上为什么会有皇天碧鸾?”

“在殷清绯进入不净之城做内应前,他同我交换了执剑的手。”纪长渊双眉竖起,沉思,“我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这个戒指的,只是被施法困在断手上,静待来人。”

“那为何神戒看到我会忽然喷出红莲劫焰?”沈竹晞不依不饶地追问。

纪长渊沉吟:“大概是你近日来和有皇天血脉的人接触过,所以身上残留了一些他的气息,让神戒觉得熟悉。”

他补充道:“每一辈的皇族,神戒只认可一个人,这一代的,它并不认可文轩帝——同样,玉镯也不在当朝皇后手中——虽然明面上文轩帝并无同辈抑或子嗣,或许是什么流落民间”